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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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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3 05: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大人们说“春打六九头”, 六九已了,今天都七九第五天了,天还是这般地冷!西北风嗖嗖地刮,天阴沉沉的,灰暗的天空不时飘来大片的铅灰色的云,纷纷扬扬的雪便扯天扯地飘,偶尔从头顶上掠过几只饥饿的乌鸦哇哇地叫着。脸,冻紫了;手,冻僵了。妈的,都快出正月了,咋的还这般冷?莫非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倒春寒?我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捂捂冰凉的脸,后悔没戴上那顶像日本鬼子军帽的破棉帽,还有那双蓝色的鸭式棉手套。依然站在云姑家大门口对面,使劲跺着被冻木的双脚。天老爷啊,快下大雪吧,越大越好,最好能有房檐这般厚!雪大,路不通,云姑便就不会出嫁了;不出嫁,俺就又能见到云姑,云姑就又会叫俺“小女婿”,她就仍然是俺“媳妇儿”! 我搓着手,跺着脚,眼盯着大人们忙忙碌碌的云姑家,诚心诚意地求着天老爷!
     
啊,云姑!啊,云姑你为啥要出嫁?你的“小女婿”满仓子舍不得你哩,他要你当他的“媳妇儿”! 我的心在大喊,但是嘴上却不敢喊出来,两行泪儿爬下脸腮来,被冻住了。心里真难受,太难受了,那滋味说不上是咋样的,比数学老师揍我那次难受多了,空牢牢的,觉得像天要塌地要沉沒有日子过了一样,尽管那次老师揍我揍得没有理由揍错了,冤了,屈了,也比眼下这滋味儿强百倍哩。
云姑是俺的邻居,俺两家只隔着两家人家。她大我七八岁,从我记事起,她便沒有了妈,她愿上俺家玩,叫我妈嫂,我妈教她针线活儿,她学啥都快,我妈说她好营生好脾气,谁娶她当媳妇都是一种福气,我就说“俺娶云姑当媳妇儿!”云姑笑着说好,就叫我“小女婿”,我就叫她“媳妇儿”。
     
听爹说,云姑的爷爷省吃俭用多置下了几亩地,到土改时就被划成了富农,她爷爷奶奶被斗被清算后想不通,就双双喝豆腐盐加上砒霜死了。村里管事的人说他们以死来反抗政府,态度不老实,还要斗,老的死了,就斗小的,一直斗得他们心服口服为止,一直斗得他们再也不敢反抗为止。于是,云姑的爹又接上他爹的班继续挨斗,几年后云姑的妈也窝囊得得病撒手而去。爹说这些时,愤愤的,他说就不该斗人家老头老婆,人家老两口从没做过坏事,更不该斗人家儿子的。妈说,你少说两句不成?莫非想去戴手镯、蹲大狱?爹就不再言语。
     
这几年,村里不再斗云姑爹那些人了,可是到逢年过节的,仍然让他们扛上扫帚铁锨啥的来扫大街的。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年前他们还扫着来的。云姑的爹许是被折腾得没了底气儿,走路总是弯着腰,见了谁都笑脸相迎,唯唯诺诺地问好打招呼,那怕像我这样猫头狗耳朵的孩子。云姑爹就云姑这么一个闺女,爷俩相依为命,每每看云姑时那眼神儿就像我妈看我那样,让人心里暖洋洋的。云姑爹只让云姑上俺家玩,也让我上他家找云姑,他说我爹妈还有我都是好人,值得信赖。
   
云姑是俺村最俊的女人,我说云姑是我看见最俊的姑娘,是全世界第一。云姑就格格地笑,笑完就用手点着我的鼻子说:“满仓子羞羞,尽夸自个儿的媳妇儿!”然后抱着我在我眉心亲一口说,“俺的小女婿真精哎!”我就嘻嘻地笑,妈也嘻嘻地笑,爹就嘿嘿地笑,笑得云姑拉起我的胳臂使劲儿往上擎,红着脸儿悄声说:“赶快长啊,长大了俺就嫁给你当媳妇儿!”我就挣脱她,在地上蹦高儿,大声嚷着:“噢,噢噢,俺有媳妇了,俺有媳妇了……”
     
我上三年级那年,云姑初中毕业了,像她这样家庭的人是捞不着读高中的,她回到生产队下地干活了,这年“敬爱的林副主席”摔死在温都尔罕。云姑白天上山干活儿,晚上就来俺家玩,还拿着针线活儿,跟我妈学纳鞋垫儿。她纳的第一双鞋垫儿是给我纳的,她说媳妇儿就该给小女婿纳鞋垫儿,纳的是鸳鸯戏水,云姑说那针针线线代表着一种东西,我问代表着啥,云姑说不告诉你哩。我妈听着就笑,妈笑我也笑,云姑也笑。云姑笑,最好看,一笑两个小酒窝儿,大眼睛就挤成两条缝儿。
   
一天见不着云姑,心里就像少了啥似的,家里擀了地瓜面条儿,我就说妈叫云姑来吃吧,妈说我长成小大人了,知道疼媳妇儿了。同学们笑俺有媳妇了,我就说:“有了,咋了?俺就有了,俺就喜欢云姑给俺当媳妇儿,咋了?气死你们!”
   
去年夏天,队长三楞子让云姑到上泊子去看水车浇水稻,爹说这不是好事,得告诉云妹小心防着;妈说可不是嘛,这等轻快的营生咋能轮到她呢?看那三楞子馋模索的样儿,八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得告诉她防着哩。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唉,这些大人啊,这都咋的了,云姑能捞着干点轻快活儿不好?真是的。
   
人定胜天,南粮北种,这我知道,俺家那广播匣子里天天这么说。俺村每个生产队都种着十几亩水稻,俺队的水稻种在村东上泊子。十几亩水稻田中间打了一口水井,水井上架上一架水车,水车上驾上一匹驴子,驴子拉着水车转动,水车的铁链子上的胶皮垫儿就把水从井里带上来了,哗哗的水顺着齐整的水渠流进方方正正的稻田里。看水车的人,拿着铁锨摆弄着水,浇完了这池田,再去浇那池田,偶尔驴子偷懒停下来,打老远吆喝几声,它便又慢腾腾地走着了。若是你猛抬头看见驴子轻盈盈地在走,水渠里的水忽然少了不少,那就是水车的铁链子从大转轮上滑落了,这时你就要快速过去将铁链子重新安放到转轮上,水车才能继续拉水。勤劳的看水车的人闲下来,不光在地头树荫下、小屋里小憩一会儿,还要去各池水稻田拔一种与水稻相似的草。看水车,从春末夏初种植上水稻开始,直到秋天收割水稻为止,天天如此,因而说比干其他农活这是一个美差,不是一般人能干上的。
毎个生产队的水车旁边,都盖有一座不大的小茅屋,里边盘一铺小炕,放一些农具。稻子收割后,卸下水车,放进小屋,锁上大铁锁,来年再用。雨天,看水车的人进来避避雨;火热天,进来避避毒花花的太阳。
     
星期天里,我掏着鸟蛋、钩着柳树茧儿,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俺队的水稻田里来了。这时儿,云姑远远地就招呼开了:“满仓子——,俺的小女婿来喽——”尽管我也上初中了,都十三岁了,也不害羞。相反,一听见云姑这么喊,心里跟吃糖似的,那种甜滋味儿真好,从心底往外甜哩。我每个星期天都来,上午不来,下午便会来,来了,就在云姑身前身后地转,跟她说学校里的事儿,帮她往稻田里放水,直到收工,与云姑一起赶着毛驴回家,把毛驴送到队上的饲养室里。我每回儿来,云姑都像过年那么高兴,红扑扑的脸儿,忽闪着大眼晴,格格地笑,两个小酒窝儿就现出来了,大眼睛又挤成两条缝儿。这时,我真爱看云姑这俊模样,定定地看,一点不眨巴眼儿。云姑就会一边给我扯扯衣服、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说:“天天看,白天不见晚上见,还没看够?”我就傻呵呵地说:“云姑,你真俊,咋也看不够!”云姑就笑,格格的,银铃般,真好听。
   
水稻收割前约摸半个月的一个星期天,吃完中午饭,我就不紧不慢地往水稻田那儿走,钩了几个柳树茧,觉得太阳有点毒,干脆加快脚步向稻田走去。打老远望去,十几亩水稻金黄黄的,毛驴在慢腾腾地拉着水车,却不见云姑的身影,莫非她在小屋里躲太阳?走近小屋时,听到里边有响动声,还夹杂着云姑的哭泣声。我几步蹿过去,往敞着的门里一看,队长三楞子光着白花花的屁股把云姑按在小炕沿上,正呼哧呼哧地在用着劲挤压云姑!我大喊一声:“三楞子,不准欺负云姑!”三楞子慌慌地提上脱到脚跟的裤子,恼怒地走出来,一脚把我踢翻在井台与小屋门口间,骂骂咧咧地急急走掉了。我爬起来,进到屋里,云姑刚提上裤子,敞着怀,里边贴身的花衣被撕破耷拉着,两个雪白的奶奶上有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她爬在我肩上,抱着我,放声痛哭起来,云姑哭,我也哭。妈的,三楞子你个王八蛋,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打人,打几拳、踢几脚就完了,你咋得还脱了衣服打呢?你等着,等俺长大了,定要揍你,也须脱了衣服揍的。一下午,我俩都在哭,昏昏沉沉地就黑天了。晚上,云姑也没来俺家。我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跳下炕就奔云姑家去了,我也跟去了。云姑爹在哭,云姑在哭,我妈也哭,我也哭。我从没看见一个大男人像云姑爹哭到这种程度,我奶奶死时爹也没这样哭过,于是更增添了我对三楞子的仇恨。我在云姑对妈断断续续的哭诉里,听出好像三楞子不止一次去欺负云姑,但都被云姑躲过了。妈的,三楞子,我想杀死你个王八蛋!操你八辈祖宗的,让老天爷打霹雳劈了你,让拖拉机压死你……
   
……
   
突突突……
   
拉嫁妆的拖拉机来了,车斗里落了一层雪,几个男人站在车斗前扶着前面的横梁。听说云姑的新女婿是东边文登的,很远很远的,三四百里地的样子,还瘸着一条腿儿。
   
嫁妆很简单,一只大衣柜,一只木头箱子,两把椅子,两床被子。这些东西被来的几个男人捆绑在拖拉机的车斗里,一个瘸子拿出一块长条红布搭在拖拉机的前头上,我想这人就是云姑的新女婿了。妈的,人家拉嫁妆的都是用红布簇成花儿搭在车头上的,他咋的弄成了炼死尸的样子呢?丧气!
   
云姑出来了,头上插着一枝红色的塑料花儿,脸煞白煞白的,沒有一丝笑模样,穿着肥大的红棉袄,但还是能看出凸起的肚子。我妈说云姑有了孩子,我就想她咋就有了孩子呢?云姑被瘸男人搀扶着上了拖拉机斗里最前边,瘸男人也上来了,两人并排站着。其他来人也上了车,拖拉机发动起来了,慢慢地往前开。云姑爹依在大门上放声地哭,我妈搀扶着他也在那儿哭,爹也哭,好多从云姑家里出来的人都在抹着眼泪儿。
     
拖拉机开得很慢,开到我跟前,我望着云姑,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儿也没有了。她也不看我,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我的泪刷地流下来,心说云姑看看我吧,看看满仓子,看看你的小女婿啊!
     
车徐徐地开。大街两旁,此时站满了人,不知是给云姑送行,还是看光景。我在拖拉机前面,倒退着向前,不眨眼地看着云姑,眼泪淌淌地流。云姑依旧木木地望着前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里空洞洞的,她仍然不看我,仿佛我不在车前。天空飘过大片的灰云,风又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一会儿落满了云姑的头、身,她依旧凝望着前方,仿佛雕塑一般。
     
我突然想起语文课本里被灌了水银的金童银女……
     
云姑自出嫁后,再没回过一次娘家,我也再没见过她一面,她过得如何也不得而知。多少年过去了,每到早春时节,我就多了一份思念,因为那个寒冷的春天,在我年少的记忆里铭刻下了永世难忘的影像:大红的棉袄,头上插着一枝红色塑料花,煞白煞白的脸色,空空洞洞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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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9 10: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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