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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故事
——2021年中元节纪念我的奶奶
真正下决心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眼里立刻就蒙了一层雾。奶奶于我而言，是母亲一样重要的人。奶奶大我50岁。如果活到现在，她应该是98岁的老人家了。但奶奶离开我已经十五年了。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似乎永远定格那样一种形象：花白的头发挽在脑后成一个发髻，松松地趴在脖子后面，穿一身浅蓝、深蓝或藏青的对襟袄，肥大的裤子似乎能装下一个孩子，缠了脚，走起路来有些飘飘摇摇，让人担心那样的脚能否支撑柱那样略显高大的身躯。
农村有句老话：“头生子稀罕，末生子娇，没时气的在当腰。”在我家就很是体现了这一点。我家姐弟四个，我是老大，二妹与我仅差了两岁，小妹和弟弟与我差了三岁、四岁。想来我出生后应该至少有一年的时间是在母亲身边度过的。可不知咋的，我后来的听闻和从小的记忆使我天然地认为我自一出生就跟着奶奶生活。从小奶奶就稀罕我，我跟奶奶睡一个被窝，在一个饭桌吃饭，奶奶有什么好吃的都尽着我吃。我童年生活的美好记忆几乎都和奶奶息息相关。
我在奶奶的故事里长大
奶奶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牛郎织女》《天仙配》《小姑贤》《卷席筒》《蔡文姬》……现在回想，奶奶那不大的三间小屋里其实也贴满了“故事”，奶奶有用报纸糊墙的习惯，我长大识字后，经常趴在一面面墙上读报纸上的故事。而墙上每年更换的十六格或者二十四格的那种彩画，更是图文并茂地向我讲述着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不识字的时候，我总是揪着奶奶不放，指着一幅幅画让奶奶讲给我听，后来识字了，就自己一遍遍读，看不明白的地方就缠着奶奶问。奶奶喜欢听评书，我也就喜欢上了听评书，放学回来，趴在收音机前，听得如痴如醉。当然那是长大一些以后的事了。我并不知道，奶奶是怎么知道那么多故事的，之前我也并未意识到，奶奶的那些故事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只是到了现在，再回想那些往事，或者说是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此刻，我忽然惊觉：在那个没有图书、没有电视、没有幼儿园的年代，我最初的启蒙老师应该就是我的奶奶，在奶奶的故事里，我懂得了是非，明白了善恶，更或许，我的智慧得到了启迪，我的价值观得以形成，而文学的种子也就是在那时悄悄萌芽。
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是那样一个夏夜，屋内太热，那个年代，点的是闪着如豆般灯光的煤油灯，煤油也是稀罕物，不舍得多点。所以吃过晚饭，天色已黑，奶奶就带我在院子里纳凉。我坐着矮矮的板凳，依偎在奶奶怀里，奶奶一边给我摇扇子，一边给我讲各种好听的故事。记忆中的小院洒满了月光，奶奶扇子扇出的风是那样的清凉，院子里蛐蛐的鸣叫是儿时听过的最美的音乐吧！听着奶奶讲故事，我或者不断追问，或者央求奶奶再讲一遍，又或者听着奶奶的故事望着明亮的星空发呆，小小的脑瓜里一幅幅动人的画面在不断闪现。后来就困了，于是收了扇子，搬起小凳子，借着月光，摸索进小屋，上炕睡觉。多少个夏夜，我是在奶奶的故事中酣然入梦，多少个夏夜，是奶奶的蒲扇伴我入眠。半夜热醒，只要我一哼哼，奶奶的蒲扇就又轻轻摇起。那时候小小的心儿里的想法至今还记忆犹新：奶奶给我摇扇多辛苦呀！要是扇子能自动为我和奶奶扇风该多好呀！以至于后来有了电风扇，我欢呼雀跃，儿时的梦想终于成真了！
听鬼故事
奶奶的故事里可不只是有温情和浪漫，还有鬼怪和妖魔。夜晚，小屋里昏暗的灯光时明时暗，摇摇曳曳。奶奶坐在炕沿边，我则搬了个小座位坐在炕沿下，依偎在奶奶双腿之间，奶奶在讲画皮的故事，还是在讲什么“抽马虎”的故事吧。讲到惊险处，我紧张地扬起脸，注视着奶奶，两手使劲儿抓住奶奶的裤腿，小小的身子挺直、紧绷，想听却又害怕听。故事终于讲完了，奶奶让我去外间屋把屋门插上。我哪里敢去，可奶奶说：“那鬼怪都是故事里的，不会跑到咱家来，我就在屋里，你怕什么？”我于是壮起胆子，来到黑咕隆咚的外间，心噗通噗通地跳，手哆哆嗦嗦地插，插上门又飞似地跑进里屋，似乎那“抽马虎”就跟在我的身后，一把抱住奶奶，带着哭腔喊：“吓死我了，我再也不听鬼故事了。”可第二天晚上，鬼故事还在继续……
故事里的奶奶和爷爷
奶奶也会给我讲她的童年往事。讲她缠脚的事：“我们那时候必须要缠脚，女孩子以脚小为美，脚大了是嫁不出去的。我看到人家都缠脚，就自己偷偷地拿裹脚布缠脚，哎呀，刚开始的时候，真疼呀，可是疼也得缠呀！我个子高，脚长得大，必须得缠。缠了一段时间，忽然说不能缠脚了，上边有命令，可我还是偷偷地缠，你老姥爷知道了，就训了我一顿，我的脚又慢慢放开了，你看就成了这个样子。”奶奶搬起她的小脚让我看，好可怕呀！除大拇脚趾外，其他的脚趾都蜷缩在脚掌以下，其他四个脚趾的骨头已经变了形，连脚掌的前端也都被缠成尖锥状。我疼得龇牙咧嘴，看看自己舒展着的大脚丫，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但是，你们知道吗？好多年，我都因为自己茁壮成长不受一点委屈的大脚丫而感到“自惭形秽”，很多次做梦，梦到因为一双大脚丫被迫嫁给一个陌生人并为此而痛哭不已，醒来之后还心有余悸。直到我找到我家先生，结了婚，这种噩梦才慢慢消失。今年我教五年级道德与法治，和孩子们一起学习中国近代史。学到辛亥革命部分，讲辛亥革命推进新风尚，剪发辫、禁缠足，是一次“从头到脚”的革命，我就跟孩子们讲到了奶奶的小脚，我想她们是不会和我一样做那样傻乎乎的梦的。
奶奶的故事还在继续：“有一年，鬼子进村了，他们到处抢东西，抓花姑娘，我们吓得到处跑，大人叫我们把锅灰抹在脸上，把头发弄脏，弄得乱蓬蓬的，我藏在柴草堆里，才没有被抓去，有的女孩子就被鬼子抓走了。”“我17岁就嫁给你爷爷，你爷爷是党员，鬼子到处抓党员，过年的时候，你爷爷也不能回家，藏在村子北面的坟窟窿里，我到时候偷偷给他去送饭……”“打起仗来的时候，子弹到处飞呀！我们趴在炕底下，子弹嗖嗖地飞进屋里……”依偎在奶奶怀里，坐在奶奶脚边，听着这些关于战争的故事，我脑补出很多关于战争的画面。“小鬼子真让人痛恨！”“是呀，幸亏后来被打跑了，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奶奶你那时候一定很害怕吧！”“害怕也没有用呀！看你们多有福，再也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的爷爷是个英雄！好可惜呀，我没有见到爷爷！”“是呀，要是你爷爷活着，一定很稀罕你，你爷爷稀罕闺女，可是我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后来，终于怀了你姑，可是她还没出生你爷爷就死了！我差点把眼睛哭瞎了，埋了你爷爷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没命了，是你大爷爷磕头许愿，说宁愿自己少活十年，把十年寿命给我，我才活了下来！”奶奶像拉家常一样跟我讲述着那些往事，她的眼里看不出悲伤，几十年的岁月沧桑大概已经把那些痛彻心扉的伤痛抚平了，而我却忍不住心疼我的奶奶。二十几岁就失去了丈夫，在那样艰苦的岁月，战乱的年代，奶奶一个弱女子是怎样把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拉巴成人，又是怎样支撑起了这个家呢！她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又送三个儿子参军、入党，操持三个儿子盖房、结婚生子，如今这个大家庭已经拥有了15口人，奶奶经常掰着指头算，脸上充满了荣耀。奶奶在村里是很有威望的，村里的人都敬她三分，也怕她三分，我想，为母则刚，是岁月磨砺了奶奶，让她变得无比坚强！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除了对她无比的依恋，又多了几分敬爱！奶奶这一辈子可真不容易呀，我要好好孝敬她！
故事里的我
奶奶的故事里也常常讲起我，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自然是不记得的，奶奶常常讲小时候的我。我自小头发稀少而发黄，看到小伙伴的黑头发总是艳羡不已，奶奶总告诉我：“贵人不顶重发，头发两根根，老了吃好东西，头发少是有福的人。”这颇使我得了些安慰，但一个女孩子总归还是头发多了好看。为此，奶奶也是想尽了办法。据人说把头发剃光，度一度，新长出的头发就会变多变黑。于是奶奶就做我的思想工作，我也就老老实实蹲在灶台前，让奶奶剃发。这情境我倒是模糊记得，但据奶奶讲，她嘱咐我：“理完发，给你戴上帽子，别人就不知道你理成光头了。”我满口答应，结果一出院门，看到小伙伴，就按捺不住满心的兴奋，蹭一下把帽子摘下，大声炫耀：“你们看，我理发了！”结果可想而知，我“赢”得了小伙伴们的一顿哄笑，仓皇逃回了家，从此出门把帽子戴得严严实实的。
大伯家的姐姐跟我同岁，大伯大妈需要上班，奶奶就带着我们姐弟四个中的一个去城里大伯家照看姐姐，家里孩子多，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奶奶的偏爱，我自然去城里的机会也比较多。奶奶常常给我讲“喝红糖水”的故事。据奶奶说，一次姐姐渴了，要喝红糖水，那时候红糖也是比较稀缺的吧，最起码对于我们农村的娃来说是很难喝到的。奶奶问我：“燕乖，燕不喝红糖水，是吧？”我气鼓鼓地说：“我不喝，我又不是人！”奶奶每每讲到这里都要笑一顿，笑我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样的话，笑我小小年纪心气还挺高。
奶奶故事里的我还是个“霸道总裁”，二妹小我两岁，大概是她出生之后，我就由奶奶照顾，二妹更多地是跟着娘。因为大伯在外上班的缘故吧，奶奶家里的好吃的自然多一些，而这些好吃的自然是尽着我吃。奶奶的小院和爹娘的家一道之隔。据奶奶说，有一次我在屋里吃饭，蹒跚学步的二妹闻着饭菜的香味爬到过道口，眼巴巴地看着我吃饭，可我竟然把她赶走了。奶奶不止一次地讲起这个故事，也就不止一次地在二妹心里拉起了仇恨，二妹记这件事记了很多年，每次说起都恨恨地说：“姐，你心可是真狠呀！”我无言，唉，都怪奶奶，把我惯得唯我独尊，我都生气小时候的那个霸道的我。
奶奶陪我学骑车
记忆中应该是我十来岁的年纪，或者更小，我的同龄人都开始学骑车子了，我自然羡慕不已，但爹娘整日在田间劳作，晚上还要哄弟弟妹妹，是没有时间陪我学骑车的。我只好在白天一个人先学着遛车子，也就是一只脚蹬在蹬子上，另一只脚用力撑地，使车子往前滑行，。记得第一次穿上奶奶给做的红裙子，格外高兴，遛车子也正遛在兴头上，不巧对面来了车子，心头一慌，连人带车一起摔倒，膝盖被摔破了，血染在红裙子上，吓得不敢回家，只一个人用奶奶教的土办法把土洒在伤口上止血，到现在膝盖上还留着当年的疤痕。后来奶奶发现了，心疼不已，知道我愿意学骑车，就答应趁着晚上月亮很明快的时候到场院里教我学骑车，我开心到蹦起来。
吃过晚饭，一轮明月早早升起，照得天地间犹如白昼，只是没有了白天的酷热。奶奶拿了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陪我来到场院，她把木棍横着拴在后座上，我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等到车子拼命地摇晃着要摔倒的时候，才知道奶奶的办法有多高妙，车子无论朝哪边摔倒都不会砸在我身上，我也就不会受伤了。奶奶一开始在后边扶着我骑，我再三确认奶奶在后边才敢放心大胆地骑上横梁，从一开始的晃晃悠悠到后来骑得越来越稳，我兴奋不已。及至转了一个圈，猛地一回头，看到原本扶着后座的奶奶竟在远处笑着看我的时候，我顿时慌了手脚，啊的一声尖叫着摔下车来，但有奶奶的“护孩神器”在，我并没有受伤。我生气地朝着奶奶叫喊：“啊——奶奶你骗我！”奶奶却笑着说：“你看没有奶奶扶着，你这不也骑得很好嘛！”
想想当年，奶奶那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缠着小脚，却一路稳稳地扶着她爱的孙女的车子在场院里奔跑，我不知道奶奶是怎样努力做到的。时至今日，那个明亮的月夜，还有奶奶远远站在月光下笑着看着我的样子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夹在奶奶和娘的“战争”中的我
常年生活在一起，婆媳之间总要发生战争。奶奶和娘的“战争”持续了好多年，而夹在中间少不更事的我自然地选择站在奶奶这边。一方面，我是奶奶的小棉袄已经在村里人尽皆知，另一方面，我小小的心里总觉得奶奶是长辈，一辈子那么不容易，总要向着奶奶一些。于是，我干了很多傻事。比如，娘说奶奶坏话，我就跟奶奶学舌，自然战争又起。 娘那边的鸡下了蛋，我偷偷拾了，一溜小跑送给奶奶，任娘在后面吆喝：“慢点，别跑，别摔了！”娘做了好吃的，我就偷偷给奶奶拿。据娘说，有一次娘蒸了包子，放在东里间屋里。我就偷偷去拿包子，拿两个不满足，还想把包子夹在腋下，多拿几个，于是上演了狗熊掰玉米的戏剧一幕，等娘发现时，地下已经掉了好几个包子。
奶奶有时会去城里伯父家待几天，于是喂鸡看门的任务就托付给了我。我自然忠实地当好“小看门狗”，每天按时喂鸡，拾鸡蛋，拾了鸡蛋要小心藏好，不能让娘知道。要知道，在那个年代鸡蛋是平日里唯一能卖钱贴补家用的来源，“拿鸡蛋来换钱来”是小时候最熟悉的吆喝声。可是到了卖鸡蛋换钱的时候，我就犯难了，不会算账，不会看秤，让人家骗了怎么办？只好去求助娘。娘于是帮着我卖鸡蛋，卖的钱自然是抓在我手里，然后悄悄藏起来。藏在棉鞋里、镜框后面、床席下面，等奶奶回来，一一翻出交给奶奶，自然得到奶奶的奖赏，自己也很是有一些得意：我能帮奶奶看家了，我是小大人了。多年以后，问起娘，我小时候那么向着奶奶，您是不是很不喜欢我，很生我的气呀？娘笑笑：“生啥气呀，你不还是个孩子吗？”现在想来，娘其实是默许我那些傻傻的行为的。
“护犊子” 的奶奶
自小我是比较善良柔弱的，哈哈，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跟邻居家比我小一岁的伙伴玩，多次被欺负，主要原因是一旦我要还手，小伙伴的爷爷就在旁边举起拐杖，厉声呵斥。唉，每到这时我就特别怀念我那从没见过面的爷爷。跟奶奶哭诉，奶奶鼓励我别怕，要硬气起来。可性格如此，不是奶奶的几句鼓励就能奏效的。上学之后，还是被欺负，再次跟奶奶哭诉，奶奶说：“别怕，你揍她一顿，她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还记得是上一年级时一个放学的午后，还记得当时搬着自己从家里带到学校的小板凳，还记得起因是上课时因为不小心倚了后桌用砖块垒起来的桌子（当然我们所有人的桌子都是这样的），她就用力蹬了桌子，导致我的后背被夹在砖缝里夹得生疼，她还得意洋洋地冲我瞪眼。放学的路上，她再次挑起了事端，忍了一肚子的火，在那一刻因了奶奶那句鼓励，骤然爆发，记得是我闭上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小板凳就朝她砸过去，小板凳脱手而出，之后我俩厮打在一起。再后来的印象就是我回到了奶奶的小院里，额头和鼻梁上被对方用指甲挖去了两块肉，奶奶一边安慰我，一边用唾沫给我消毒，还撕下一块红色的对联纸贴在我的伤口上，这使得我的伤口更显眼了。这时冤家对头的妈妈带了她找上门来，我才看到她的头部不知哪个地方被我打破了，血顺着额头的一侧往下流。应该是小板凳发挥了作用，我的心里倒生出几分怕意来。只记得她的娘厉声问责：“看把我们家孩子打的，头都破了！”忘记了奶奶当时是怎么说的，只记得奶奶在我后背双手使劲拍了一巴掌，注意啊，是她的双手，拍得那叫一个响啊！然后，找上门来的人悻悻地离开了，一群看热闹的也散了。自此之后，真如奶奶所言，我的后桌再也没有主动挑起事端，再后来，我们竟成了朋友。
贴身小棉袄让奶奶生气了
奶奶疼我、偏爱我是全村人乃至“地球人”都知道的事。藏在柜子里的香苹果要我来吃，倒完香油的瓶口要我来舔，挂在房梁上筐子里的大油条要多给我留一份。我独享这份爱习惯了，倒生出几分刁蛮和跋扈来。记得有一次是秋收时节，奶奶为了奖励我们这些帮助大人干活的孩子，开了一瓶醉枣，那个年代，这也是稀罕物，是我们眼中的美食。结果奶奶这次却先把醉枣分给了弟弟妹妹们，最后才连瓶子和剩下的醉枣一起给了我，早就吃惯独食和总是得先份的我生出几分醋意来，这醋意不断发酵，进而就生出几分邪气来，我把瓶子和醉枣扔了一炕，嘴里说着：“哼，我不稀罕，我不吃。”奶奶哄我，我却说：“你就向着他们，不向我。”奶奶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傻样，我给你留的是最多的，给他们的少。”可我并不领情，一路噘着嘴在奶奶的带领下和弟弟妹妹一起到场院里干活。在场院里，我一边干活，一边肆意地撒着气，直到把奶奶气哭了。我只记得，奶奶真的生气，更准确地说是真的伤心了，她丢下手中的活，一边哭着一边朝家里走：“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可气死我了！”我这才害怕起来，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又不放心奶奶，怕她哭着回家，在路上再出什么意外，于是一路偷偷跟着奶奶回家，奶奶在前面一路走一路哭，风吹动她的白发和衣衫，让她显得更加苍老，一双小脚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让走在后面的我时刻担心她会跌到，但又不敢上前搀扶，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奶奶走进她的小院，躺在她的炕上，还不住地喃喃自语：“哎哟，可气舍我咧，这个孩子太不懂事咧！哎呀！”趴在窗台上的我内心充满了自责，但也总算放下心来，又悄悄赶回场院里，老老实实干起活来。
奶奶的“孤独”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有了弟弟之后，我们姐妹三个都跟着奶奶一起生活，最起码晚上是睡在奶奶这边的。想来那段时光因为有我们相伴，奶奶是不孤独的。奶奶经常命令我们跟她打扑克，还经常用扑克牌跟我们算卦玩，因为有我们在，来家里玩的小朋友也不少，奶奶的院子里时常飘起欢声笑语。但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先是我考上师范外出上学，后来是两个妹妹和弟弟外出工作和学习，我们都慢慢离开了奶奶。记得我上师范的时候，奶奶非常不舍得我，常常念叨着让爹在我上学的地方租个房子，要跟我一起去，好陪着我。这个愿望自然是没法实现的，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奶奶。虽然知道村里奶奶的几个好朋友会经常陪着奶奶玩，爹娘也经常去奶奶那边，但我总觉得奶奶是孤独的，没有我们的陪伴，她一定很孤独吧，特别是每一个冷清的夜晚，她一定是在孤独中入眠的。后来结婚后，每次回家先去看望奶奶。每次见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独属于她的小竹椅上，有些落寞地盯着院外路边的某处发呆，就很是心疼。虽然尽量多的回家，回家后第一个先去看望奶奶，尽量多的陪她聊聊天或帮她洗洗衣服，但现在回想起来，我自上学特别是结婚以后陪伴奶奶的时间太少了。奶奶孤独地坐在院子里的样子始终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总在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多陪陪奶奶呢？！
奶奶走了
是在那个秋天，收完冬枣之后，家里其他的庄稼也都收回家来了，奶奶就忽然病倒了。开始以为是感冒了，吃药打针总也不见效，后来奶奶吃不进东西去，身体也快速地消瘦下来。因为我们都上班，一直是爹和娘在照顾奶奶，我们回家看望，也只是给奶奶买些好吃的，陪陪奶奶，后来奶奶说不出话，病情越来越严重，到县城住院检查才知道是血栓栓住了喉咙，导致不能吞咽，也发不出声音。我们从来都不知道血栓还能栓住喉咙，现在想来，要是在奶奶发病的开始就带她到医院治疗是不是可能得到根治，但一切都只是不可回转的假设。好在奶奶在医院慢慢好起来，也有了精气神。我下了班，就去看望奶奶。每次去奶奶都笑呵呵的坐起来跟我聊天。她用因输液变得淤青的手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抓一下，再松开，我就笑着说：“奶奶，你的手真有劲呀，你很快就好起来了！”奶奶沙哑着嗓子说：“数着你有福呀，燕。”我问：“怎么了奶奶？”“就是你有一个男孩！”我笑笑，奶奶也开心地笑。手抓着我不放。
后来，看奶奶病情似乎得到控制，奶奶要回家，也就出了院回到了家里。亲戚和邻里都来看望奶奶，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幕：奶奶无力地靠在被卷上，她说不出话，就双手合拢，冲着来看她的人点头拱手示意。看到那一幕，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快速躲到院子的角落里，偷偷落泪，我分明知道，奶奶可能要离开我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点，我曾无数次在梦里哭醒，梦到奶奶死了，我放声痛哭，可总是哭不出声音，及至哭出了声，也就把自己哭醒了，醒来眼里还含着泪，枕边已经湿了一片。醒来看到奶奶还在我身边，心中就无比的庆幸：“还好，我只是在做梦。”我有时跟奶奶说起我的梦，奶奶安慰我说：“越是梦到人死了，被梦到的人越是健康。”我稍感安慰，但这样的梦仍是我记忆力最痛苦的梦，也是仍然无数次出现的梦。我想是因为我太怕失去奶奶了吧！奶奶也曾跟我说起这个话题。她把她亲手织的布早早地分给她的每一个孙辈：“留个念想吧，等我死了，你们一看到这布，就会想起我。”我们总是强忍泪水强装笑脸埋怨她：“您且活着呢，干嘛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不分！”但奶奶还是坚持分给了我们。“我一想到我死后你们痛哭的样子我就难受！”每每说到这里，奶奶就眼含泪水，而我们也马上制止奶奶：“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虽然我们努力回避，但眼里也早已有了泪水，我们不敢设想那样的画面，我甚至不止一次在心里祈祷：“听说是大爷爷给了奶奶十年的寿命奶奶才活下来的，如果真的可以，就把我十年的寿命给奶奶吧，让奶奶活得再久一些！”
但无论我再怎样祈祷，我们都知道，奶奶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的。这一天在不断地向我们逼近。奶奶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医生其实也早就告知了父辈们，奶奶的病是送死的病，让家里做好准备。而我们并不太清楚，还在继续上班，只是尽量多的回家看望奶奶。到了后来，奶奶只能吃一点水果。分明记得，那天已经很晚了，我赶回家为奶奶买了西瓜和小西红柿，来到奶奶的床边，姑姑和父亲都在，奶奶听说我来了，伸出手来，我抓住了奶奶的手，那双我熟悉的大手已经变得很干瘪，开始是我抓住奶奶的手，当我说要走的时候，我分明感到奶奶用力地抓了我的手一下，旋即松开了。我还高兴地说：“奶奶的手还很有劲呀，奶奶会好起来的。”然后我跟奶奶说：“我改天会再来看您的。”就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第二天的清早，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你奶奶不太好，回来吧！”我的心咯噔一下，顿时慌了手脚，于是马上请了假，往家赶。一路上我不断地在告诫和安慰自己：“奶奶一定会没事的，父亲说只是不太好，或许等我回家，奶奶还好好地躺在床上。”然后坏的念头又跳出来否定这种自我安慰，但我努力告诫自己：不能哭！哭会带来坏的结果！车子停下，我一路狂奔，冲进院里，看到的是所有的人都身穿白衣，看到的是我的奶奶她被蓝色的布盖着躺在正对屋门的草床上，我再也忍不住压制已久的悲痛，大喊一声：“奶奶呀！我来晚了！”扑倒在奶奶的旁边。我不会用语言去诉说，我只是用我痛彻肺腑的哭声表达我无尽的哀思，我的奶奶真的离我而去了，我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了，她再也不会用力地抓我的手了。昨天那用力地一抓是奶奶在无声的跟我告别吧！她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拼尽全力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她对我最后的爱和留恋。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看着屋内熟悉的一切，每一件事物都勾起我们对奶奶的回忆，我们放声痛哭、失声流泪、哭泣着回忆，似乎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我给奶奶买的西红柿还挂在墙上，西瓜已经切开，姑姑说：“燕儿呀，你安心吧，你奶奶临走的时候吃了一口你给她买的西瓜。”我的泪又一次奔涌而出……
永远的怀念
第三天的下午，所有的仪式进行完毕，我几乎可以说是快速逃离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院子。我怕看到那个屋子里的一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好多年，我都不敢去那座房子，怕触景伤情。后来二伯一家搬回来，住进那个院子，虽然重新进行了布置和装饰，但依然留着奶奶以前生活过的痕迹，每每看到，心里都会涌出无尽的酸楚和哀思。奶奶最初生活的老院院墙已经倒塌重修，但那三间老屋一直还挺立在那里。屋里装满了柴草，每次去老屋，虽然不想看，却总忍不住多看几眼。现在来看，那房间，那土炕，那样小，但却承载了我所有童年的美好回忆。
说来也怪，奶奶活着的时候，我无数次梦到奶奶离我而去，哭着醒来。奶奶死后，我却总是梦到奶奶还活着。梦里的奶奶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年轻，穿着月白色的连襟衬衫，黑色的宽腰裤，头发梳得整齐发亮。她有时是在炕头端坐，有时在灶间烧火，我总是在刚梦到奶奶时很惊愕：“奶奶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活着？是做梦吧？”再三确认，哎呀，是真的，奶奶还活着！太好了，奶奶还活着，对呀，我得帮奶奶去做饭，或者洗洗衣服。幸运的时候，我还能和奶奶说话，梦里的奶奶音容笑貌格外清晰，还是那样慈爱的样子，总是看着我笑。后来就笑醒了，才知道又是一个梦！奶奶活着的时候曾跟我说：“梦里跟已经死去的人说话不好。”可我不管，每次梦到奶奶，我总是跟奶奶说话，奶奶有时候不搭理我，有时候就真的跟我说话。有时候还跟我说让我给她买东西，我真高兴啊！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梦能经常出现。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梦越来越少了。姑姑给奶奶上坟时，总是念叨：“娘啊，你不要老是上我梦里来呀！你不要老是吓唬孩子们呀！你在那边好好生活吧！”可我却希望奶奶能上我的梦里来，我还希望奶奶能跟我梦里梦到的一样，在那边生活的很好。
奶奶刚刚去世的那一两年里，我们姐妹几个还能给奶奶上坟，在坟前痛哭一场，诉说我们的思念，但后来，父辈们却不允许我们给奶奶上坟了，说是听村里人说，有他们在，不能隔辈上坟，如果我们去的话对父辈们不好。我们只得听从。
临近七月十五，又到了上坟的时节，刚刚娘又打过电话来，说已经给奶奶上过坟了 。
我的泪又来了，泪眼朦胧中，我又看到了我的奶奶。
奶奶呀，不能到坟前痛哭一场，咱们就约定在梦中相见吧！
结笔于2021年8月20日（农历七月十三）
再修改于2021年8月22日（农历七月十五 中元节）
王焕英，沾化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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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3 12:35:23
发表于 2021-8-23 13:01: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