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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化区庆建党一百周年“国昌怡心园杯”母亲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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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5 10:28: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母亲的天堂

赵兴国





没有冬天的严寒,不会珍惜春日的温暖;没有夏日的酷暑,不会享受秋日的凉爽;用自己辛劳的汗水浇灌出的果实,最为香甜。事情大概是这个样子。

1978年到2018年,这40年的光景,用母亲的话说:日子那是尥着蹶子地往上蹿啊,现如今,那就到了天堂了。我无法完整地体会母亲这种天堂幸福的感受,因为她老人家说过,我三辈子也吃不了她一辈子吃的苦,顶多,也就碰了一点苦日子的尾巴。做为1972年出生的我,面对1945年出生的母亲,我也只能凭着我的记忆和感受,大致从一个庄稼人吃穿住用的角度,来品鉴一下母亲口中天堂的滋味。



民以食为天,咱就先说吃。

1978年,我6岁。我记得那时候家里的主食有地瓜干窝头、玉米面饼子,模模糊糊地,还有菜团子,菜,主要是咸萝卜条。

地瓜干窝头是黑色的,拿在手里黏黏的,吃进嘴里,有一丝丝甜。玉米面饼子,干喳喳的,剌嗓子。菜团子什么味儿记不得了,只记得母亲用两只手狠狠地团成团,沥干水后,再在玉米面里滚一滚,蒸出来叫“滚团子”。那时候,村里的盐碱地很多,粮食产量不高,拿玉米来说吧,亩产量五六百斤就不错了,现在动不动就一千好几。产量低,再交了提留公粮之后,家里人口多的,就不够吃。咋办呢?到粮站去买。母亲说,十块钱,就够一家人吃一个月的。因为那时的粮食几分钱一斤。特别困难的年景,上级政府也会发救济粮——地瓜干。

分地瓜干的地方在大队仓库。“啪,驾驾,喔喔喔……”,车把式手里甩着鞭子,嘴里大声地吆喝着,赶着马车从村口的大路上来了。苍黄的天底下,一群穿着洗得发白的补丁摞补丁的黑色粗布衣服的农民,拿着同样布满补丁的口袋,眼巴巴看着村口。我们一堆鼻子下面拖着清鼻涕的孩子,大呼小叫地在车前后跑着,车上拉的,是大麻袋,麻袋里装的,地瓜干。知道我们为什么那么开心吗?因为是我们的零食到了。你别看那带着黑色霉点的地瓜干跟长了雀斑似的,口袋里塞上三四块,小手拿着放进嘴里,咔吧咔吧一嚼,还真别有一番滋味呢。那天,我跟我12岁的小外甥说我小时候吃薯条都论麻袋,他满眼的羡慕,还不大信呢。

不吃那个,能吃啥呢?汉堡、炸鸡腿、旺仔小馒头吗?我听说这名字,都是十几年后的事儿了。只有过年或者走亲戚的时候,才能尝到糖块和饼干,女孩子不舍得吃,悄悄藏进褥子下面。我们家里屋有一口木箱,母亲爱在箱子角放一个苹果。母亲说每每打开箱子的时候,只闻到那股味道,便特别享受。

倒还别说,那时候孩子们的零食,真的是纯天然绿色无污染。春天,白茅的嫩芽,我们叫谷笛,榆钱儿;夏天的狗茄(学名苦天茄),莲蓬子;秋天的枣子,烧蚂蚱;冬天呢?冬天烧麻雀。

对枣子的印象很深,因为老家前面有个打麦场,麦场上就有两棵枣树,枣树是邻居五奶奶家的。从枣子花生米那么大,五奶奶就捆着裤脚踮着小脚,像一只螳螂一样,坐在门洞的蒲团上,看着枣树。我们四五个孩子,在墙角躲好,探头探脑地查看着情况。一旦“敌人”脱离岗位,我们就蹑手蹑脚地一哄而上,纵身上树,嘴里吃着,手里摘着,怀里揣着,如“大圣”进了蟠桃园一般。孰料,正在得意,忽听背后有人大骂:小兔崽子们,大灯白眼地偷东西啊,看我不撵到你娘的妈妈头儿(方言:乳头)上。扭项回头闪眼一看,正是五奶奶高举着拐杖追了出来。于是乎,哇呀一声,望风而逃,一哄而散。待气喘吁吁躲到僻静之处,偷眼回瞧,“追兵”未至,这才噗通一下坐下,享用一路颠簸后所剩无几的枣子。殊不知,家门口,五奶奶正拿着折断的枣树枝堵着,下地回家精疲力竭的老爹,还有一顿巴掌“饼子”伺候呢。

那年月,用母亲的话说:孩子们能填饱肚子活命,就阿弥陀佛了,大人在地里累死累活的,管孩子可不就巴掌吗?逢年过节,走亲戚来朋友,家里有点好吃的或者待客的,大多在房梁上吊一个钩子,钩子上挂个篮子,把吃食存在篮子里,一来防老鼠,二来防馋嘴的孩子。当初,大人吓唬孩子,是:要不然不给饭吃;现在,孩子恐吓大人,是:要不然,不给吃饭。

倘若母亲看到我上面说的话,一准儿把嘴一撇,说:你吃过榆树皮吗?你吃过棉籽皮吗?你吃过棒子瓤吗?你见过饿死人吗?六零年闹生活的时候,一个人一天二两的粮食定量,人死了,都没有人往外抬,能活过来的,就是命大的啊。

我问:那你饿了吃什么呢?

母亲说:啥也吃。



再说说穿吧。

说到穿,就很有必要说一说我姐姐。

姐姐比我大四岁,是68年的。母亲说姐姐落生的时候,连块裹孩子的布都没有。我问那咋办呢?母亲说把姐姐揣在怀里。这让我想起歌剧《洪湖赤卫队》韩英狱中对母亲的那句唱词:日夜把儿贴在那胸口上。我问后来呢?母亲说:是五奶奶送来一块布,做了一个小口袋装孩子。可不像现在,孩子还没出生,就早早地厚的薄的,把什么都准备好了。

那种装孩子的布口袋,我见过,也肯定在里面待过。袋口缝两个扣子,防止孩子窜出来。袋子里铺上一层烧热的细沙土,把光溜溜的婴儿往里一放,不管是尿,还是拉,就万事大吉啦,有时候,一天都不用照看一下,大人该干嘛干嘛。这种布口袋有的孩子能穿近一年的时间,早上还躺着,下午自己个钻出来,满地跑啦。

跟同龄朋友聊起那个时候的穿着,他说他印象很深的是一件的确良衬衫。那是一个投河自尽的孩子遗留下来的,朋友平生第一次有了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虽然衣服大得连屁股都蒙住,虽然那是一件亡人的,可是他依然很开心,因为那是一件新衣服。朋友他先前的那些衣服,只能是哥哥穿过了的,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

母亲也曾说过关于衣服的一件事。那年母亲十五六岁了,姥姥在母亲八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姥爷在市烈士陵园看门,母亲跟着大舅和大妗子在老家,和表哥表姐在西屋的一铺土炕上住。母亲说这事的时候眼圈一红,叹了口气。她说,快要到收麦子的时候,她还穿着一件夹袄,里面不要说衬衣,就连内衣也没有。一个晚上,她趁大家都睡着之后,点起油灯,披上被子,自己悄悄把夹袄拆了,趁夜,然后自己又缝起来早上穿。我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地那样说,就像我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就像自己的娘受了坏人的欺负,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我的泪也下来了,并且嚎啕大哭起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本该花枝招展的,本该羞涩矜持的,本该倍受呵护的,本该清纯靓丽的。可我的母亲呢?她看到的,只有如豆的灯盏和无边的暗夜。

母亲却笑了,说:傻孩子,哭啥?那时候,就那样。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很安详,就像我记忆里,她盘腿在土炕上摇着纺车纺线一样。

衣服被褥都是家织布,织布便需要纺线,纺线便需要棉花,为了多收入一点棉花,母亲和邻居家的大娘婶婶,霜降以后,外出乱棉花桃子。这里这个“乱”,是一个动词,捡拾的意思。在我老家,有个不成文的乡俗,霜降之后的庄稼,便是公共所有了,只要勤快肯吃苦,一天四五十里路跑下来,也能“乱”十斤八斤干瘪的棉花桃子。夜里,昏黄的油灯下,我趴在炕沿上写作业,母亲忙着收拾那些棉花桃子。母亲把它们铺在地上,先是用脚踩,咯吱咯吱的一阵响声之后,有一些裂开了口,露出里面白色的棉絮。母亲便把棉絮剥出来。如此几番,地上剩下的,是些又黑又小的棉桃。母亲便拿起早准备好的手腕粗的柳木棍子,吭哧吭哧一顿打。被棍子打的这些,是要另外存放的,因为里面的棉籽也被打碎了。母亲说:有件事,一直放不下,你姐姐小的时候,俺年轻也不知道,就连棉籽种一块儿絮了一床小棉褥子给你姐姐铺,哎呀,那孩子躺在上面,得多难受啊。可我不能忘记的,是一件黄军大衣。

1986年,我在离家20里路的镇中学上初三,住校,每周六下午骑自行车带着被子回家,周日下午再带着被子返校。那时候,我们管自行车叫洋车。之所以来回带被子,是因为学校没有围墙,宿舍的门窗也是破破烂烂张口瞪眼的,一把锁,亦不过吓一吓老实人而已,有时候,便会发生失窃事件,所以老师特别嘱咐,把被子带回家。后来,因为邻村一个同学的缘故,我搬到他所在镇税务所一间房子里做宿舍,和他搭伙作伴,直到毕业,才免去了来回带被子的麻烦。

一天冬日中午,我正在税务所的宿舍里吃饭,父亲裹着一身寒气,忽然来了。父亲带着一顶黑色的雷锋棉帽,黑色家织布的棉衣,腰里系着一根天蓝色的围脖,黑色棉衣的边角布满了斑驳的白色,很是破旧。父亲见到我,从自行车后座上解下一件草绿色的军大衣来给我,说这是母亲来回跑了60多里路到市区的军用品服务站给我买的,所用的钱,是承包地里的藕换来的。父亲没有进屋,只是把我替换下的那件油田工人棉衣,捆在自行车上带回家去。不知怎的,我一直忘不了父亲在税务所门口向我挥手远去的背影,我清晰得记得,父亲只带了一幅黑乎乎的白线手套,那么冷的天,要走那么远的路。

那件军大衣我一直穿到我1994年参加工作后,领了工资,买了一件波司登羽绒服。到那年,父母承包的土地已经到了30亩了。作为棉衣,打那件黄大衣开始,我的棉衣袖口便不再缝“腕袖”(为了保护棉衣袖口磨损特意缝上的一层布)了。



老家的房子哪年盖的,母亲记得很清楚,就像记住她几个儿女的生日一样,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个土坯,都有她的辛苦、希望、祈盼和骄傲。要知道,一个庄稼人,证明自己的方式,可不就是这吗?母亲说,老屋跟妹妹同岁,1974年;新屋跟我儿子同岁,1996年的。父亲说,庄稼人,一辈子养老护少,有两件大事要做,那便是盖屋娶媳妇。母亲说,盖老屋的时候,家里只有30块钱。我一算,盖老屋的时候,父母才29岁,换到现在,结不结婚还不一定呢。

老屋是4间土坯房,红砖的基础。脱坯垒房这活儿,我见过,也参与过,是邻居五奶奶家的偏房屋。脱坯时间,最好是秋后,盖屋的时间,最好也是在秋后。收了玉米种上麦子,再割了稻子,忙完农活离大雪封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虽然天气已经很是有些凉,可对于忙碌了一年的庄稼人来说,是个很难得的大空闲,可以安排一些大事来做,比如说脱坯。脱土坯需要三个条件,人,土,还有天气。要怎么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大平原上有的是土,这里的人干活从来不惜力气,还有,秋后的天,一场秋雨过去,那是响晴响晴的。

老俗话说得好啊,养得起猪垒得起圈,娶得起媳妇,管得起饭。当爹娘的,连个窝巢也给孩子垒不起来,那还怎么让孩子成家立业呢?这在农村,那做人就叫没有完成任务,庄乡爷们儿,四邻八乡,难免就撇嘴斜眼,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就拿现在说,结婚娶媳妇,不也是要房子吗?可说的时候,上下嘴唇一碰,轻松加愉快,可做的时候,谈何容易啊?尤其是对于一个把每分钱都穿在肋条骨上的庄户人家,更是难上加难。土是不用花钱的,可邻居帮工可是要管饭的,对庄户人家来说,粮食粒子就是钱。还有房屋基础是要买砖垒,不然,一泛碱,土坯用不了几年就腐蚀碎成土末末了。还有檩条房梁,即便自己种树,那也要雇木匠拾掇,也需要钱。

用母亲的话说:那时候,赚分钱太难了,除了卖粮食粒子,啥法也没有。我问:可以打工啊。母亲说:你以为就你心眼儿多啊,那时候,空有一膀子力气,你没地方使,连个厂子也没有。咱们家那架工农牌缝纫机,还是你爹修防潮坝挣钱买的呢,那么累的活儿,两头不见太阳,一天吃五顿饭啊,咱们村里还有好多想去,去不上的呢。

垒房的活儿很辛苦,我干过我知道。买房的时候到处借钱,很为难,这我也知道。可如母亲嘴里所说的,盖那老屋,除了身体上所受的劳累,心里还要经受多少焦虑,我就不得而知了。母亲说:盖这新屋,那就容易一些了,包了地,年年有收入,攒一点钱,就备料,砖啦,木头啦,还多亏了你姐姐,借给咱10000,救了大急了。说到这里,我想插句话,说说父母承包的那块地。

那块地是一片废弃的砖窑厂,二十几亩地大小,大致可以分成南北两部分,南面是砖窑的废墟,碎砖烂瓦到处是;北面是烧砖取土留下的坑,深浅不一杂草丛生。可就是这样一块地方,父母凭着一辆小推车和两柄铁锨,硬生生地整理成良田地。整地的活儿我去干过,南面,一锨下去,嘁哩喀喳,面目狰狞的砖块和锨刃一阵撕咬,不小心还可能崴了脚;北面,土里草根密布纠缠不清。两位老人,捡拾了南面的砖块,填进北面的土坑,再推着土回来,在废墟上铺一层土。苦心人天不负,地整好后,父母在北面地势洼一些的田里种了水稻,南面高一点的种了棉花。

当秋风轻轻的拂过每一穗低垂的金黄的稻谷之时,稻田看上去像是一块飘动金黄色的绸缎,又好像是一队队接受检阅的士兵,父亲呢,则像是把绸缎捧在手里醉心欣赏自己杰作的织工,又像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军。

一个秋天的傍晚,我放学回家,母亲在棉田里拾棉花还没有回来,父亲让我去地里看一下。我出门的时候,一轮又大又亮的月亮正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我远远的,看到棉田里白花花一片,像大海泛起的浪花,走近一瞅,那里是什么浪花,是盛开的棉花啊。我这原本要喊母亲回家的,也不由自主地留下来,腰间捆上布包袱,一起干起来。没过多久,父亲也来了。

我们拾完那块地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南天上了。亘古不变的银色月华,洒在我们身上,也洒在老家的屋顶上,天地之间是那样的澄澈。命贱如蚁的人和历史是不会有什么关联的,而那个夜晚,则在我生命里刻下一道深深的印迹。一份辛苦一份收获,夏日里母亲跪在棉花田垄里拾掇棉花的汗水,在此刻,凝成那一缕安详的喜悦。



去年秋后,社区里安排煤改气工程,母亲坚决不同意,说:“俺和你爹还不知道能活几天,花那钱干啥,白瞎。”我半开玩笑地说:“咋能说白瞎呢?我们尽了这份孝心,也让您享受享受暖气,早上起床,也别再 “刷冷堂子”了,就算您没了,我们哭的时候,也安心啊。”本来是玩笑的话,说的时候,我眼睛里却有一种苦咸苦咸的味道。

刷冷堂子,是我们老家的一句土话。过去土屋取暖,顶多是烧火炕,后来煤炉子,再往前,听说,有的人家为了暖和,把大牲口晚上也牵进屋里。土炕刚躺下的时候,倒是挺暖和,可睡一晚,炕凉了,到了早上,可就遭罪了。现在,都有保暖内衣,厚厚实实的,穿着睡觉,早上起床穿衣服也暖暖和和的。可我们小时候,没有保暖啊,光着身子溜被窝,光着身子穿棉衣。三九天,水缸里一晚上结二指厚的冰,大早上,除了被窝里那点温和气儿,到处都冰凉梆硬啊。若是没有火坑炉子的冷屋子,那更了不得,早上地面上能结一层白生生的冰霜,尿盆冻成一个冰疙瘩,拿出去不用倒,往地上一扣就行。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小伙子睡凉炕,全靠火力旺。我至今还记得母亲给我烤棉裤棉袄起床的场景,不烤还能咋样呢?那时候就那条件,没办法啊。

在我的坚持下,壁挂炉上墙,地暖管子铺上,我又耐心地教了母亲几遍如何开关,这暖气,母亲就用上了。以后早上起床,甭管多冷的天,老人再也不用“刷冷堂子”了。

今年惊蛰那天,我和母亲在老家门口的菜地里,用铁锨平整菜畦。太阳很大,不多一会儿,我便热得把羽绒服脱了下来,沐浴在自南方天际款款而来的春风中,顿觉一身喜气洋洋的清爽。我想,陪我跟严冬厮杀的这身重铠,自今日起,便可刀剑入库马放南山了。母亲说:“现在条件真是好了,装了壁挂炉地暖,过这冬,我也连厚棉裤厚棉袄都没有穿,尤其是早上起床,不受罪了。唉——,这才几天啊,跟做梦一样。你出村上初中那会儿,冬天一放学,冻得一进胡同就哭,回家第一件事儿,就爬到炕上,暖和暖和手脚。星期天回家来,还出去打柴禾烧呢。”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晴好的阳光,镀在她鬓边的银发上,分外妖娆。

每每听到母亲这样说,一层悲壮且苍凉的云团便悄然涌上心头。底层的生命,顽强地活下来,能吃饱穿暖,竟然是一种奢求了。我对于母亲口中的打柴禾,是再熟悉不过了。

我打记事儿起,农村里除了其他农活儿之外,还有一项活计,叫做打柴禾。不管是路边沟坡的野草,还是巴掌大的杨树叶子,都要,若能刨到一个树根,那简直就跟捡到了金疙瘩一样。不过刨树根的活儿,没有砍斧钢镐和一身力气,是极难成功的。七八岁的半大孩子,则用一截铁丝做针,纫上一根长麻线,把地上落叶穿成一只大大的“毛毛虫”拖回家。柴禾在灶膛里燃烧,热量储存进土炕厚厚的土坯里,晚上躺下,被窝热乎乎的。那时,睡热炕头,可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千百年来,农民的理想社会不也就是这样吗?

就在我追思往事的时候,近旁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正开着电声喇叭路过。我问母亲那老煤炉卖了没有,母亲说还没有。于是我叫住那三轮车,回身进家,在杂物堆里,翻出那只铁炉子来。

那是一只铸铁的煤炉,形状很像现在酒店里烧木炭的铜火锅,只是这么多年过来,早已“暮去朝来颜色故”,浑身上下,锈迹斑斑,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母亲问收废品的人说:“多少钱一斤啊?”那人回答说:“都锈成这样了,也就两毛钱一斤。”母亲把脸一拉,说:“才两毛呀?那俺不卖了,当初买的时候,花了二十五呢,你看这,膛一膛,还能用啊。”一个从困苦的泥潭里挣扎上岸的人,会把恐惧刻进骨头里。比如母亲,在母亲眼里,一根草都有一根草的用处,更何况一只铁煤炉呢。记得有一个报道,说青岛的一位老人,邻居投诉后,被家人哄着离开家,家里的垃圾足足运了三车,不料想,老人返回后一个月,房子里垃圾又满了。我很担心,再过几年,母亲会不会也跟那位老人一样。

别说一个铁煤炉不舍得卖掉,前些年,那些用过的农具,母亲都擦拭干净后,放在老屋的角落里。除了锄镰锨镐,耕耘䎬耢,还有手推车,轧花机,柴油机,水泵,等等等等。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建议统统卖掉,可母亲总是舍不得。



清明那天,我回家,正看见母亲坐着小板凳,在老家的厦檐下,收拾丝瓜种子。母亲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戴着一顶紫红色的帽子,穿着红底黑花的外套。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的晾晒,臃肿的老丝瓜先前墨绿色的外衣,已经消褪成土黄色,柔韧的外皮也变得干脆。母亲先是把它们摆在地上,用脚踩碎,再拿起丝瓜瓤,抖一抖里面残存的。丝瓜瓤的丝虽然很纤细,但相当柔韧。不由得令人感叹,那是一种生命的奇迹。母亲说,丝瓜瓤是可以用来刷锅洗碗的,用着还很顺手。只待一场厚实细密的春雨把土地滋润后,母亲手中那黑色的种子,又将破土而出,在新的一年里,绽放出新的一丝生命的绿色。

春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老人家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一刻,我愿时间就那样固定下来,让所有的辛劳、努力和喜悦,都凝聚成那一份祥和。

或许,那便是母亲所说的天堂的滋味吧。

赵兴国,男,1972年生,山东滨州人,中学教师。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于《散文选刊》(选刊版)、《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延河》、《椰城》、《中国青年作家报》、《青岛文学》、《中国国家历史》、《当代小说》,《齐鲁晚报》、《青岛日报》等省市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三十余万字,获团中央、中国作家协会“志愿文学”散文大赛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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