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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化区庆建党一百周年“国昌怡心园杯”野有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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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4 17:37: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野有蔓草

即便我是一根柔弱的小草,我也会认真倾听春雷的巨响——题记

赵兴国



1

那年暑假的一个多月,我大部分时间,是和母亲在稻田地里拔草。父亲铁青着脸和我说:只要公家让你考,供你到八十,我也供,想干建筑,门儿也没有。

大暑的节气,稻秧已经齐膝高了,一簇簇趾高气扬地像骄傲的公主,在故乡的大地上,舞动着绿色的裙裾。一条条长长短短的田埂,把土地切割成大大小小的长方形,间或有棉田和玉米掺杂于稻田其中。不远处,一条乡路由南向北延伸,路西面是一条引黄渠,每年到了灌溉时候,滚滚浊流沟满壕平地奔涌向北。路边高大的白杨树,把自己镶成稻田蕾丝的花边。树下,我家的黄牛,甩动着尾巴,在悠闲地吃草。浩浩荡荡的风,从遥远的天际潮水般汹涌而至,白杨树在风中哗哗啦啦翻动着手掌般大小的叶子,给蝉的嘶鸣打着节拍。千千万万簇稻秧,一排排一列列,用自己的身躯,在大地上组合成一床巨大的地毯。风可能是累了,远远地望见稻田,一下子便被那绿油油的柔软诱惑了、招引了,东一头西一头的,在上面肆意地打着滚儿。我想,如果有文人骚客眼见此情此景,定然会吟诵出传世的佳作,如陶渊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高天上,是一朵朵洁白的云,我认为一定有仙人端坐于其上,吃着仙果喝着琼浆,谈着高深莫测的禅机仙道,俯瞰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闲适地乘风飘荡。在大日头明晃晃的照耀下,云朵把身影投照在稻田地上,缓慢且坚定地走过。

我多么希望它们能停下来,隔断日头炽热的尖牙在我皮肤上噬啃。

那时,高中第一年复课落榜的我,正陷在没过脚踝的泥中,在我身前,浅浅的水面上,除了稻秧,还有千千万万根水草,我和母亲必须用手一根根地把它们从泥里连根拔出,清理完成后,再端着脸盆给稻秧施肥,让稻秧吃得饱饱的,攒足了劲儿,长稻谷。然后,父亲才能把稻谷加工成白花花的大米,用自行车驮到集市上,换来钱。因为知道其中的辛苦,我对大米有强迫症,要么不吃,只要吃,碗里一粒米也不剩,哪怕是掉到地板上,也要捡起来塞进嘴里。

我们拔除的水草中,绝大多数是一种叫“三棱子”的草,它鸭黄色,幼小的模样很让人怜惜,毛绒绒地附在地面上,就算长高后,也是细细柔弱的身材,头上顶着几束辫子,有的,还带着三两朵棕色的花。后来,我查找了资料,才知道它的学名叫:香附子。那一刻,我把这个带有女人味道的名字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好多遍。就是它,把我和母亲捆在稻秧田里,抬不起头来;就是它,用它细小且锋利的腰身,在我手掌上割满了细细的绿色的伤口,割成一副 “玄冥绿掌”;就是它,和稻秧抢肥料,为此,这块土地上的男女老少,都弯腰站在没过脚踝的泥水里,顶着炎炎的烈日,和它做殊死的搏斗。

“啥时候,这地里的草绝了种才好呢!”母亲恨恨地说。

母亲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的褂子,挽着裤管,穿着水鞋,弯着腰,两只胳膊肘抵在膝盖上,那姿势,很像跳山羊游戏里的山羊。母亲拔草像是生了很大气一样。她左手握着草,右手去拔。对于矮小的,还处于嫩芽状态的小草,母亲连泥带草一把就抓起来;对于长高了的,则先是用手握住,抻量着力道,既要把草连根拔出,又不能扯断。拔出的草多了,母亲手里握不下之后,母亲就把它们夹在臂弯处,所以,她要把身子往左侧下去,等臂弯里也撑不下的时候,母亲便找一束长的香附子草,把它们捆起来,扔到田埂上。等回家时候,再用包袱收起来,带回家喂牛。有时候,母亲也会把它们拧成一个大草疙瘩,然后用脚狠狠地踩进泥里,一边踩,嘴里一边小声地骂上几句恶毒的话。

散工回家的时候,母亲照例又在天地间,跪了下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想到那个场景,我生命的天空都会随着母亲身体的塌陷而塌陷。

母亲跪倒的地方,是一个抽水浇地冲击而成的水坑,水坑里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母亲把衣服解开,借着稻秧的掩护,在田野里袒露出自己洁白的胸膛,像是要把整个大地都拥入怀中一样,她用手撩起水坑里的水,洗去身上纵横流淌的汗渍。和母亲一样,在故乡土地上劳作的女人,羞涩和矜持是一种奢华,汗水日复一日不停的流淌,把她们的腰身,都掏空了。她们只能在大地上用跪爬的姿势,生存。



2

我把田埂上的一束束香附子草收起来,满满登登一包袱装进牛车里,套上牛,回家。坐在牛车上回头看稻田,没有了杂草,它的颜色好像淡了一些。

这块稻田地,原先是一片废弃的砖瓦厂,是父亲在一九八六年承包的,接过手之后,父母大约用了十年左右的时间,硬生生地凭着一双手,用小推车和铁锹,用骨子里的勤劳和坚韧,把一片废墟,整成了良田。

这是一块南北走向,大约二十亩大小的地方,窑厂的废墟在南面,北面是烧砖挖土遗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坑。在那个一根草都金贵的年月里,窑厂废弃后,能拿走的,被拾荒人都拿走了,只剩下一堆碎砖烂瓦,不几年的工夫,大片大片的野草便把这里全部攻陷了。野草中,香附子草还排不上号,主要有芦苇、白茅、马唐草,北面的土坑,每到夏天,就蓄满了水,那里是芦苇的根据地;南面废墟地势偏高,白茅高扬着白色的旗帜,严正地宣布自己的存在;马唐草则在瓦砾缝隙里打着游击战,还有各种野菜,混迹其中。远远望去,葳葳蕤蕤,生意盎然。这里,成了割草人的宝地,推着独轮车,带着镰刀包袱,用不了小半天,就满载而归。如果赶着牲口车,卸下牲口,用铁橛子系了长绳,牵住它,找一个草势丰茂之处,把铁橛子深深地插进泥土里,割完草,只要不怕蚊虫叮咬,还可以在树荫里睡一会儿。如果精力充沛,则可以到北面芦苇丛中,设若运气好的话,是可以寻到野鸭蛋的。我想,那是上苍给这一方土地上被贫穷挤压成扁平状的生灵,独有的快乐。

辛劳是农民的底色,老茧是他们的徽章,在乡村里,横草不拿竖活儿(方言,指特别懒惰,懒得连伸手把一根草摆整齐的力气都不想出)的人,是被人瞧不起的。我的父母,是村里勤劳能干的代言人,多年之后,父亲说起整理这片稻田地,还不免叹一口气,眼睛闪着亮光,说:那时候,就是年轻,有气力,能欺住活儿。

整地的活儿,主要是把废墟南面高地上的瓦砾,运到北面把坑填平,再盖上一层土,周末或假期的时间,我去干过,很累。

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起重机挖掘机收割机的存在,而在三十年前,就算是一辆模样稚拙的东方红100推土机,轰隆隆地碾压着大地在乡间昂然而过,滚滚的链轨屁股后面腾起的尘土中,定然会引来半大孩子追逐围观,地里忙着农活的土老百姓,也会停下来,翘首观望。我的父母,面对这一片废墟,能依靠的,只有铁锨、小推车,还有双手,和内心如火的希望,在瓦砾和土坑间往返劳作的他们,就像一条起伏飘摇在野草涌起的浪涛中的,小船。

窑厂的瓦砾堆,一半砖头一半土,因为存不住水,干焦焦的有些发白,一些芦苇和葎草,从砖缝里爬出来,贴着地面奋力地伸展开。大大小小的砖头混在里面,像是土地的一颗颗尖牙,我如今都记得,铁锨的锋刃铲到砖头上,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我恶狠狠地用脚蹬住锨头往下猛一用力,满心的希望,收到的是坚硬的回击,有时候,力道用不巧,还会崴了脚脖子。而父亲却很悠然,动作不疾不徐,坚定而有力,如同拉车的牛一样。到北面土坑去平土,也不轻省。短短几年的工夫,芦苇就把自己的根系在土地里盘根错节起来,一根根小指粗细,我一脚把锨头蹬下去,可翻起的锨头上,并没有多少土,芦苇白色的根系,牵牵连连的,把土都拽了回去。

很多次,我都想把铁锨往坑里一丢,转身而走。可我抬眼四顾,除了茫茫无际的野草和庄稼,只有一条回家的路,我哪里也不能去。



3

吃饱喝足的牛,蹄子轻快地哒哒敲击着大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和来上工的时候相比,要快了很多。母亲说:“别看它不会说话,可它知道回家。”我和母亲斜倚着香附子草,坐在牛车上,带着一身的疲惫,看着夕阳西下暮霭沉沉,还是颇有些诗意的,而母亲惦记的,是那年在公路段上,挥动着钢镐,凿灰土的父亲,有没有回来。

我卸车,收拾牛棚,母亲收拾晾晒在门前的柴草,点着灶膛,烧火做饭,等我把那包袱香附子草放在牛棚旁边,一股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整个院子里弥散开一股草灰的烟气。我给牛棚铺上干爽的沙土后,下一个任务,是铡草,把一捆捆香附子草带着泥的根切下来,再把它们铡成虎口长短。

铡草是个技术活,按刀的人和往刀下续草的,要密切配合,看父亲和邻居家碌碡爷爷一起铡草,是一种享受。父亲按刀,碌碡爷爷续草。父亲一提刀,半跪于地的碌碡爷爷把怀里早整理好的草捆往刀床上一放,父亲就势往下一用力合刀,锋利的刀刃迅疾地切断一根根草茎,那断裂的声音组合成一个清脆的声响。那声响,像麦收季节,父亲扬场时,一簸箕被抛向高空的粮食粒子,落在粮食堆上,那粮堆仿佛一条微微弯曲的土丘。随着一声声“欻拉欻拉”响声,一堆凌乱的草,变成一段段细密规整的样子,如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土坷垃被粉碎成细土。空气里,一种青草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里,那是草的血液还是眼泪呢,我分不清楚。

“有吃饽饽就肉的,就有嫌糠不够的。”碌碡爷爷说。“你看这草,命可真苦,不给吃的,不给喝的,有好地,还都给了庄稼,就算偷偷地钻进去,还给拔出来,再用刀铡了喂牛,你说,这叫啥命啊?”

碌碡爷爷干活的时候,经常说一些大道理给我听,只可惜,当时的我只是一知半解。

小时候,我曾经问过碌碡爷爷和父亲一个问题:分明是“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可偏偏为啥叫落“草”为寇,而不是落“林”为寇呢?那时候,就连整天没有笑模样的父亲和无所不懂的碌碡爷爷,也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父亲铁青着脸,说:你一个吃屎的孩子,整天东打听西打听的,哪来那么多为啥?五爷爷则回答说:人家说书的就那么说,就像你,你咋叫你爹叫爹,你爹咋不叫你叫爹呢?他一边说,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支棱着半寸长的灰白胡子豁着大黑牙,呵呵地笑起来。说完,他们俩的耳朵又像是被“洋戏匣子”揪住一样,侧着脑袋,听那里面拦住岳飞的牛皋高声喊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牙迸半个说不字,我是管杀,不管埋。

我寻思,难道是因为,那些为“寇”的人,和草一样,是因为命不好,而不受待见吗?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草铡完后,碌碡爷爷用扫帚把草堆整理好,在小板凳上坐下,点了一根丰收牌的烟卷,深深吸了一口,说:傻小子,好好念书啊,别在这庄稼地里砸土坷垃,和草混在一起,没出息。

父亲回来了,他和碌碡爷爷,就着母亲拌的马齿苋喝酒,这时候,蚊子也开始热闹起来,母亲把牛吃剩下的草渣在天井里点起来,熏蚊子。草渣散发出的烟雾随着夜风在院子里游荡,飘散,最后,只剩下一堆黑乎乎的灰烬。



4

吃过晚饭,我便到引黄渠里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洗个澡,那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我把自己埋在水里,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个脸,贪婪的蚊子循着我的气息,在水面上飞动,偶尔,会有小鱼啃一下我的肌肤。世界非常静,我看着深蓝的夜空上闪闪的星星,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心跳。

我尽量把自己的身体放松,就像用扳手把身体每一个关节的螺栓松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远处洗澡的父老乡亲嬉闹声渐渐平静下来,水也开始有些凉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自己。巨大的苍穹下,我感觉我自己,就是一根香附子草。碌碡爷爷的话,按压不住地在我脑际回响:和草混在一起,没出息。

就在那个暑假结束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和父亲说:我去复课吧。那一次复课,我没有让父亲去送我,我自己整理好课本材料,装进一条化肥编制袋里,带上被褥,骑着自行车去学校。一路上,我不时地扭过头去,看原野上的庄稼,稻子已经开始秀穗,玉米已经一人多高。在它们身下,是一根根奋力活下去的草,还有我的父母,碌碡爷爷,和乡亲们。我抬头看见高天的云朵,云上的仙人有没有赐福给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考上大学。一年后,当师范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的小院,母亲天井里点燃黄表纸,面朝南方念念有词,虔诚地跪了下来。母亲坚定地认为:天上的仙人,一定能听到她的话。

如今,只要我,看到高楼林立的工地上带着安全帽挥汗如雨的民工,看到绿化带里穿着破旧的橘红色马甲修剪苗木的园林工人,看到大街上行色匆匆眉头紧皱的陌生人,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原野上苍苍茫茫的野草,想起跪倒在天地间的母亲,想起碌碡爷爷和我说的话,“小儿来,咱们这草木之人,只有拼了命,才能活下去,咱这是生在好时候了。”





(正文:4821字)
赵兴国,男,1972年生,山东滨州人,中学教师。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于《散文选刊》(选刊版)、《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延河》、《椰城》、《中国青年作家报》、《青岛文学》、《中国国家历史》、《当代小说》,《齐鲁晚报》、《青岛日报》等省市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三十余万字,获团中央、中国作家协会“志愿文学”散文大赛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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