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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短篇小说大赛 避风塘(稿箱来稿)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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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8 17:59: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避风塘





  阿采逃离“避风塘”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雨,电闪雷鸣,半边天都是黑的。到约定的西边岸上,海里泊着一叶扁舟,随波荡涌,却不见公子的人影,她四下里奔寻,大声疾呼,不闻回音也不见异动,声势汹汹的风雨湮没了所有。就在她绝望地回转身、满拟要返回原路去找寻时,笔直的甬道外,四个人突然一齐出现在雨幕里。一黄、三灰,像四尾鱼,朝着她快速游过来。那穿黄衣的自是心心念念的公子了,身后三个灰衣庄稼汉,则是“避风塘”里最熟悉的狗男人。在这万念俱灰的一瞬间,阿采如果立即转身跳上船、解开绳缆(她不会撑船、掌舵,上了船很可能是死路一条),或是直接投海,当然就能永远地躲开“避风塘”和塘里那些恶人,但她料想公子很可能会追随其后、一同殉情,所以来不及考虑和犹豫,她终于还是抱定了“求恳成全”的幻想奢望,站定在原地,等他们一步步逼近。

  雨水被踩踏得吱吱有声,打着灰伞、走在最后的飞老伯尖声斥骂道:“死淫妇,贼淫妇,偷汉子不说,还胆敢背叛起生养你的风塘来啦?!”嗓音尖细,颇有点像戏文里的唱词。

  待到近前一瞧,果然,他们已将黄衣公子双手牢牢绑缚、反剪身后了,像死死捏着只萤火虫一般使他毫不动弹。阿采向黄衣公子既怜又恨地快速望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怒目瞪视紧扣他手腕的精壮大汉——张送雨大叔。一旁的幺叔张迎风这时走上前,低声道:“行了,雨哥,既已找到了阿采,就放了这人吧。”张送雨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用力扭拗了下去,登时痛得黄衣公子“啊”地一声大叫,身子如对虾般躬弓将起来。

  “你们别难为他,我跟你们回去就是!”阿采出声叫道。

  张迎风叹了口气,面带同情地点了点头,脸露赞肯。张送雨轻哼一声,转头侧向身后的飞老伯,要看他的意思。只听飞老伯“哈”的一声笑,问道:“你不跑了?”阿采低下了头,紧咬着唇皮。飞老伯笑嘻嘻地说:“啊哟,雨这么大,可别淋坏了我的‘小菜芯’!都先回塘去,都先回塘去,让‘塘主人’再好好‘调教调教’!”说着走到阿采身侧,灰伞移过半分,一只不安分的粗手按上了她的肩膀。飞老伯一见到变得安分、听话的阿采,原有的火气竟顷刻全消。

  就这样,青壮年男子三名踏水走前,一老一少撑伞在后,朝着这座世外岛山上的唯一人家“避风塘”行去。一路上,张送雨不住粗声咒骂:“要是我姑娘敢这么胆大妄为、私奔叛逃,老子不亲手撕烂她的脸皮才怪!”声音远远传了开去,直穿进水上的雨雾里。

  这一年,阿采十六岁。私奔出逃失败,她把原因简单归咎在公子身上:若不是他临时不守约定、主动送上“避风塘”的门去,自己肯定已然乘船逃走了,说不定此刻都到了陆上啦,然而……黄昏时分,风雨趋止,躺在炕上的阿采睁着眼睛,安静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眼泪不断涌出。她完全不理解公子这般的忠厚、软弱——想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地迎娶,便做出一副委曲求全、讨好告饶甚至任人宰割的姿态来,可他根本不先摸摸“避风塘”的底就来过分示弱,看来是读书读得痴傻了,而自己总归是错付了人。她自怜自伤地想一阵,又侧耳听上一阵,四周毫无动静,什么也听不到,连岛外的海浪呼啸也阒静不闻,心中益感既恨且恼。

  外间堂屋里,四盏油灯照得房里透亮,飞老伯居中而坐,张送雨、张迎风两兄弟立于两旁,黄衣公子坐在地下。三个农夫正在商量如何处置黄衣公子。他们先是喃喃私语、低声议论,转而大声严厉审讯被捕者,大有问罪之意。可黄衣公子是陆地上的读书人,不期然漂泊上了孤岛,辩才仍在,一番言语往来,便令审讯者愤怒已极了。

  “勾引、拐卖我们塘里的女子,小子你认罪么?”张送雨捋袖捏拳,一上来便斥问黄衣公子道。

  “哼,可笑!我是带阿采姑娘回陆上找寻她的父母家人,怎可说是‘拐卖’?阿采姑娘倾情于我,我有心予她,两情相悦的事,又怎能说是‘勾引’?足下之言何其谬矣!”黄衣公子临危不惧、昂然不屈,针锋相对,竟也“怼”得据理皆在。他义正严辞地高声道:“再说,认不认罪,也轮不到你们在这儿私设公堂吧?我倒想报知官府,与各位对质一番,看看到底孰是孰非!”

  “谎话连篇!一派胡言!阿采的爹爹飞老伯明明就坐在这里,还去找什么父母?这小畜生生在避风塘,死也得死在这里,你想带她登船逃走,背叛养大她的恩人,那不是‘拐卖’是什么?你口口声声许下媒妁礼聘,飞老伯拒不答应,你就偷偷摸摸、串通私逃,这不是‘勾引’又是什么?”一篇话不及说完,张送雨怒火愈炽,走近身去狠狠踢了黄衣公子两脚。二弟张迎风拉住了他。

  “不错,阿采‘小菜芯’是我亲生的女儿!啊,不,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坐在椅上的飞老伯突然开口了,一边拈须微笑。接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异常激越。

  黄衣公子心下嘀咕:瞧你这把年纪,可说已做得阿采爷爷了,怎么比亲生女儿还要亲?那是什么关系?难道当真如阿采姑娘所说,你跟她……他忽而感到一阵莫名的忧惧,于是恭恭敬敬地道:“阿采姑娘是不是您老伯的亲生……亲生……女儿,这个至关重要!我知道距此间最近的衙门是西北边的东海府衙,咱们可以坐船上那儿去滴血验亲,由官府来评判是非,您看怎么样?”他是对飞老伯说的这番话。他早看出来,“避风塘”的所谓“塘主人”,正是飞老伯,他“做”得这里的“正主”。

  飞老伯面色古怪地瞧着黄衣公子,一言不发。静了一时,黄衣公子又道:“就算滴血验亲作不得数,那么一切交由官府秉公决断罢!这样对大伙儿都好……”说到后面,语声已有些发颤。

  “啪”的一声,飞老伯忽然在面前桌上猛拍一记,厉声喝道:“你这不知死的贼小子!让你帮老伯子耕田锄地,本本分分干上一天半日的活儿,老伯子知恩图报,自当第二天就送你上船、平安归家。可你偏偏不肯答应,定要去当那冒险的渔夫,满嘴记挂的只是‘官府’、‘官府’。好,等下把你丢进海里去,老伯子倒要看看你到底是真的不怕风浪鱼鲨还是假的不怕,你的‘官府’又会不会前来救你!”一使眼色,张送雨伸手将黄衣公子从地上拉起来,推向门口。黄衣公子吓得面无人色,哀声叫道:“我是读书人,哪会做渔夫、农活?求老伯伯先教教我……”

  飞老伯跟在后面,冷冷地道:“迟了迟了,这会儿天都黑了还怎么教?已然迟啦,迟啦!”

  张迎风一直没说话,这时见事态严重,义父和大哥不像假意威吓而是当真要谋害性命,忍不住便要上前劝阻。他侧头一瞥眼间,忽地大喝一声:“等一下!”

  三人停步回身,望向他,见他朝着窗户的方向微扬下巴,便一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张送雨焦躁不已,嘴里埋怨道:“还等什么等?风弟你别又心软,维护这贼汉子……”他所处位置视线被窗棂所挡,看不到窗外情形,飞老伯却已瞧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天井院中,头发凌乱,双手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剪刀,刃口倒转抵在脖颈。正是闻声爬起来的阿采。他怔了怔,忙道:“等一下,大雨!”

  待阿采转到堂屋正门,张送雨也已看清楚了她手中所持的那把锋锐的剪刀。几个人在等阿采开口,可她只是眉头紧蹙、凶光目露,苍白的脸色被怒火点燃、烧起一片潮红,什么话也不说。原来她淋雨受寒、哑了嗓,已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道:“啊哟,我的‘小菜芯’,你这是干嘛?要自刎抹脖子吗?啊哟哟,可别吓坏你的塘主人,他经不起恫吓……快,把剪刀给我!”飞老伯跨前两步,伸出手。阿采立时退后三步,抵到了门,姿势不变,脸上愈加愤怒。她狠狠盯住飞老伯,再朝向被制住的黄衣公子扬首示意。她要他们放了这人。

  “咳咳,我们不是要害他,你听爷爷说……”飞老伯温言道,又上前一步,阿采无路可退,咬着牙让抵住脖颈的手臂开始用力。白嫩的脖颈上,殷红的鲜血顿时冒出来了,淌到了刃口上。

  “放了他!大雨,快快,放了他!”飞老伯站定了,一连叠声地催张送雨放人,同时使眼色给离得不远的张迎风,张迎风会意,瞅准时机一跃而前,夺下阿采手里的剪刀丢了开去。几已无力的阿采倚门慢慢滑倒,张迎风忙扶住了她。

  “老爹,就放了这书呆子走路吧。”张迎风提议。

  “好好,”飞老伯见阿采无恙,点头微笑道,“只要我的‘小菜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好说,好说。”神色虽作慈和,却也掩不住眼中妒火中烧的恨意显露。只见他慢慢躬身,摸起地上的剪刀,不错眼珠地瞅着面露关切、正奔过来的黄衣公子,忽地一声“噫”叫,快如闪电般迎头袭击了他。但听得一声惨呼,黄衣公子仰面跌倒,胯间扎着那柄明晃晃的剪刀。飞老伯直起身来,喋喋枭叫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哈哈,哈哈!”

  阿采一见,就此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转来。朦胧睁眼时,发现守在床前的人身形瘦弱,有点像黄衣公子,可定睛细看,深灰的短汗衫搭配那愁眉苦脸的半边脸色,不是幺叔张迎风又是何人?

  张迎风平静地告诉阿采黄衣公子人已走了,独自乘舟回去陆上的家啦。

  “他没事吗?”阿采心伤不已,哭上一阵、又骂上一阵,最后喑哑着声调问道。

  张迎风顿了顿,道:“命是保住了。”

  阿采环视室内,看向门窗,欲言又止,张迎风明白她想问什么,便说:“飞老伯和大哥都在地里忙活儿,不在家。留我照看你,顺便打理下菜园子。天已晴了好些时候。”

  “不需要!不需要!全都不需要!”阿采抽动身子、蹬腿扑打,又激动起来,嘶声道:“让我死了最好!让它荒废了最好!让我们都死了荒废了最好……”

  张迎风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久,才听得阿采抽抽噎噎地低声问:“他走时,没什么话留下吗?”

  张迎风缓缓摇头。

  阿采想坐起身来,张迎风探身伸手相扶,阿采身子突然往后一缩,双手紧捂胸口:“你别碰我!”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昨天是谁替我除下的身上湿衣?”她说的是私奔出逃的那日,实际这已是第三天了,她昏睡了两日两夜。

  张迎风脸色尴尬,嗫嚅道:“前天……”

  “是不是老狐狸?”她是说飞老伯。

  “飞塘主说他老人家当初抱着光屁股的你入塘来,什么都见过了……”

  “呸,不要脸!真不要脸!亏他这么大把胡子的人,竟说得出这种话!”阿采嘿嘿冷笑,“他就是个贼强盗,把我强掳到这儿来,你说是不是?什么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教养之德,全不及陪他睡一晚上的兽交媾行!”

  “是,是……”张迎风心上附和,脑子里却浮现出十五年前的一个画面来。一天,飞老伯不知从何处抱回一个婴儿来,其时张送雨、张迎风两兄弟拜在避风塘门下不到一年,他俩很是诧异这个婴孩的来历,飞老伯说“是个水上弃婴,见其可怜,这才收养”。当得知是个女孩时,张送雨还质问过避风塘的塘主飞老伯:“不是说好咱们风塘远离女色、不近荤腥吗?怎能收养女婴?”飞老伯随口敷衍:“只是聊表善心,待其长大成年,自让她远走陆上。”

  然而事实却非像飞老伯所说的演变着走。日复一日,飞老伯不仅为女婴取了名字,还给她划定了其以后在避风塘的职位所属以及寝房一间。某天,他对二张两个义子说道:“咱爷仨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甘居于这世外岛山上避风躲雨、自耕自立。咱们都恨透了陆上长相好看、口蜜腹剑的蛇蝎女人,所以,虽只区区五间泥瓦房,咱们‘避风塘’也有自己的开山规矩,那便是远离女色、不近荤腥。这女娃娃呢,当然算不得女色,而是咱们善心的汇聚所在。俗话说善有善报,在她成年之前,那是命中注定还要报答避风塘的,怎么报答?嘿嘿,你们瞧——”说着伸手一指房后一块平整的空地,接着道:“那块沃地是我专门垦出来留给女娃娃的,我想好了,让她替我们种菜。避风塘荤腥已戒,素菜为何也要戒掉?顿顿没油水那还罢了,有粮无菜,再吃下去还不把塘主人逼得非跳海自杀不可呀?!”

  就这样,“阿采”这个名字从“阿菜”二字谐音化来,寄予了取名者对此有关的想望。就这样,阿采才刚能勉强走路的翌年起始,就被飞老伯早晚带着上菜地里忙活儿。虽说她人小什么也干不了,但抱起一颗辣椒、一根青菜,面子上也还应付得,济不济得事乃是次要的。就这样,当阿采不期然长到了成年时,避风塘青壮老三个古怪男人均觉已离不开阿采和那块菜田了,他们尤其舍不下的,是菜蔬伴米下饭的那种美妙滋味,那番恍如隔世的幸福美好,来自往昔幽远的尘世记忆。三人心照不宣,心有默契,再无提及“赶走、放走报恩已毕的成年阿采”如此一类的话来。小菜园名义上交给阿采来打理,她负责避风塘的蔬菜供应,事实上直到成年以后,阿采也未能接手承担下来,基本是靠了幺叔张迎风的帮忙、辅照,才得以让园子生机依然、产出不断。原因嘛,一方面固然由于菜园子面积不断扩大、蔬菜种植量增加,阿采一人照应不过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阿采主观上的厌憎拒斥情绪日益加重。

  那件事以前,阿采对避风塘本是充满着欣喜与知遇之情的,她想过报答养育之恩这回事儿,也想过要努力独自肩负起三位爷叔长辈的菜食需求,以尽自己的孝心。她发自内心的喜欢那片小菜园!然而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犹如海啸山崩来袭,很快吞噬掉了原来那个听话的“女娃娃”,黎明时分从油灯微光中走出来的女孩,已然蜕变成为桀骜难驯的“阿采”。

  发生了什么事?那晚是十四岁的阿采遭遇人生头一次月事的特殊日子,正惊慌失措的当儿,一个人突然闯进房来,二话不说,扑近身来扒掉阿采的衣裤、强硬进入,阿采拼命挣扎、大声疾呼,那人便用满是胡茬的嘴唇封睹阿采的樱桃小口,阿采吓得完全呆木了,伴随惊恐、眼泪而来的是下身撕裂的疼痛、血流的如注,她只觉自己在这非人的折磨下要死了、快死了,为何身前这个明明是恩公长辈的老人要这样杀死自己?收养我又杀掉我?为什么……

  这晚过后,一同改变的,还有阿采的身世,从所谓的“海上孤儿”一跃变为“大家闺秀”。因为受难时刻,作婴孩时的历经奇迹般再现了。阿采的记忆穿越时光、呈现得清清楚楚:自己决不是如他们所说突然出现在海上和这荒僻小岛的,而是被恶人从大宅大院的陆上家中偷盗、强掳而来的。那个恶人,不消说,就是最熟悉的“爷爷”。

  都是唬人的,都是骗人的!从伤痛迷糊中醒来、艰难起身的阿采,总算鼓起勇气、擦干眼泪、下定了决心,她走近避风塘的“塘主人”飞老伯、也是收留自己的“爷爷”身前,朝其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并丢下一个改变了的称谓:“老狐狸禽兽!”同时在心里怒斥:什么孤儿收养、教养恩情,什么种地种菜、安分善心,原来统统是你无耻阴谋、残酷刑罚的遮挡掩饰!那时的飞老伯也不以为意,抬手将脸上唾液揩抹到嘴上,竟颇感满足地咂巴着:“恩,好吃好吃,阿采,我的‘小菜芯’,连口水都这么香软可口!哈哈!”他亦给阿采换上“小菜芯”这个昵称。自此,每月阿采月事驾临的当晚,飞老伯都必走进、踱出阿采的房间,名曰“调教小菜芯”:“小菜芯不听话,塘主人自然要来调教调教。”或是“小菜芯流血了,塘主人要来替她治伤止痛。”那样的夜晚,张迎风、张送雨兄弟俩总是不在塘里宿歇。

  以前有多亲近、感念三个农夫,重新活过来的阿采就有多抗拒、愤恨他们。她无法再相信飞老伯和“避风塘”了,更视屋后分配给她的菜园如蝎蛇毒虫,恨不得翻地而毁或是引水浸淹,便是多看上一眼也如目遇钢钉刺头,哪里还可能起念维系、照料?终于有一天,阿采偷偷溜下山去准备投海自尽,意外撞上了漂泊来岛的黄衣读书人。她如遇救星,向那人磕下头去,求恳带她逃离,黄衣公子怯懦,暗忖“君子守礼不逾矩”,不便不明不白地答允,便详问其中原委,阿采咬牙诉说出身受煎迫的过程、详细,把个书呆子只听得面红耳赤、瞠目结舌、愣在当地,堪堪不知所以,末后反复打量起阿采和刚踏上的这座岛山,实难相信世间竟有如此诡计阴谋、人伦忤逆之事。阿采鼓起莫大勇气,向黄衣公子草率告白,说只要带她离岛,她愿意嫁他,做牛做马在所不惜。黄衣公子紧盯阿采苍白而不失清秀的脸蛋,心动了,嘴也跟着动起来:“这个,小可求之不得,待立下父母之命、许下媒妁之言……”阿采哪里等得及,要求立刻就嫁、即刻离岛。黄衣公子生气地拒绝了:“胡闹!又非儿戏,怎可如此?”阿采再也忍耐不住,大哭着往海面奔去。黄衣公子见她似要寻短见,忙出手阻止,并终于应肯了她的请求。然而临到约好的出逃地点、时日,黄衣公子却还是爽约了,反倒主动送上避风塘的门去“自投罗网”,闹得最后负伤独回陆地。

  “你好好休息。他们回来了。”张迎风对阿采说,然后起身出房,轻轻掩上了门。

  飞老伯将两个义子召集到堂屋,询问张送雨:“事情办得怎样了?”

  “谨遵老爹吩咐,孩儿已将山下四面海岸上的大小舟船全都劈烂、凿沉了,眼下阿采这死丫头除非真要跳海,否则那是插翅难逃的了!”

  飞老伯一拍大腿,道:“好!人在塘在,塘在岛在;从此咱们避风塘誓与岛山共兴衰、同存亡,除非是死,否则谁也不能叛逃!”转头问张迎风道:“小菜芯醒了没?她是不是还记挂着那个书呆子废物?记住,你的任务不是种菜、看管菜园子,而是严密监视小菜芯,防她做傻事害自己,更防她做坏事害咱们!”

  张迎风轻轻“嗯”了一声,不敢看飞老伯,犹犹豫豫的似有话想说。

  “你怎么了?想说什么?”飞老伯问。

  张迎风支支吾吾地道:“我们……为何……要这般……欺侮阿采?”话是说给飞老伯听,目光却投向张送雨,眼里满是疑惑或说幽怨,“放走她……不行吗?”

  “当然不行!断然不行!小风,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啦?哦对了,你并不知道义父经历的往事,塘主现在就说给你听。大雨你也用不着避讳,一并竖起耳朵听着,虽然我知道你是绝对忠心的。听完以后,嘿嘿,你们就知道老伯子为何要这般‘疼爱’小菜芯了!”

  飞老伯收回目光,探向虚空,眯缝起眼睛,回忆往事道:“老伯子原先有个老婆子,甜蜜恩爱,如胶似漆,老两口说好一辈子不要孩儿孙儿的,哪知有一天老婆子突然得了失心疯,她对老伯子说要让他抱个孙儿送终呀,老伯子心想这可不对,儿子都没有,哪儿来的孙子?难道是去偷去抢?谁知三个月后,老婆子的肚子鼓了起来,不到临盆日竟便要诞下婴儿来,却原来是老婆子偷了老汉子,肚里的孽种甭不住了想提前开溜,结果当然是一尸两命,从此老伯子一见到女子流红便要‘善心’发作、躬身爱抚,填堵上那些‘月红’溢口,为的是阻止那些孽种现世,以示救人性命、胜造浮屠。就像这样——”飞老伯作了演示,他拿起面前木桌上仅有的一颗红番茄,高举过顶,仰头张嘴,红色的汁液顺着收紧的手腕淌滴下来,将唇须上下都染成了红色。

  飞老伯伸舌舐净嘴角的番茄汁,继续说道:“草草埋掉老婆子后,老伯子心灰意懒、定居荒岛。有一年回去陆上,碰巧那老汉子的儿媳妇妊娠剧烈,老伯子晚到了一步,但仍照样救下一条性命,这便是那个女婴——也就是后来的阿采了。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像老伯子如何养育、爱护阿采,如何每月里调教小菜芯、帮她止血治伤,你们都是知道的了,不用老伯子再罗嗦了?你俩一开始有意避而不闻,后来总归还是知道了、也习以为常了,对不对?”

  飞老伯结束掉诚挚、交心的讲述,张送雨迎着那道失焦的目光,虔诚地点头附和。张迎风则怔在当地,什么表示也没,好似不为所动。张送雨一把揪住张迎风手臂:“风弟你别犯傻了!又想起你那块‘香玉’来啦?越想越苦,还想什么想?再跳一次海?飞老爹可不一定能再救你一次!咱兄弟俩不是早就说好了,命是避风塘给的,那么便决不做出背叛风塘、背叛老爹的事情来!你难道忘了么,世上女子形如蛇蝎、心比蛊毒,都是一样!”最后四个字,是着重着强调、几乎是吼叫出来的。

  “都是一样!”四字犹似撞上了回音壁,响彻张迎风耳畔。他在一瞬间思考起并自问自答这个问题来:都是一样吗?我的“香玉”小姐和雨哥的“怀柔氏”夫人,一个尚未出阁却看破了红尘,一个已为人母却携女远遁天涯,还有飞老伯的老婆子和成年不久的阿采,她们真的都是一样吗?不,年纪不一,历经相异,命运更是各个不同,唯一一样的只是她遭受苦难的那份悲恸,那份决绝伤痛。他想象起了香玉身入尼庵的憔弱孤影,在他越发情深的眼中,虽说不上香消玉损但也等于是香消玉损了。他以为那一定是比难产殁亡、比每月受迫止血还要难过的痛苦折磨。

  他曾深自痛恨以致投海寻死,结果未成。现在看来,是时候了,冒险再试一回,当然这次不必再选择跳海。

  飞老伯面色沉静地盯着张迎风,等他开口。终于他说话了,头也抬起来了:“飞老爹您说得再好不过、做得再对不过!对付陆上的女子,就该拿出这样的法子来!”

  张送雨闻言微笑道:“这就对了!”但张迎风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让他惊掉了下巴:“那么您手中这颗汁水横流的番茄,能否借给孩儿一吮芳泽呢?孩儿也口渴了!”说完躬身伸手,准备捧接的样子。

  好一时,飞老伯没动,脸色僵硬,皱纹挤在了一处。张送雨正要说点什么,飞老伯却已调整了坐姿,尖声道:“好!”将汁水淋漓的果实抛给了张迎风。

  张送雨忙也躬身道:“多谢老爹!我也要吃!咱父子兄弟三人,亲如一人,不分彼此!”说完拍拍张迎风的肩,又郑重道:“不过风弟,我还是得批评你一句,要吃番茄解渴,急在一时么?园子里多的是,现摘现有,你这……”

  “无妨,无妨,”飞老伯摇手笑道,“只要咱父子三人同心,这‘避风塘’就是铁打的世外桃源,我的也都是你们的……无妨无妨,没人能够叛离‘避风塘’,除非他死、我也死!哈哈,哈哈!”

  黄衣公子离岛后的五天里,阿采不仅未再起身出房一次,而且饭水不进,誓以“绝食”矢志抗议到底。她想的是,既已逃不出塘风塘、离不了岛山,那么不如就这样饿死渴死算了。到第六天上午,张迎风从菜园里收回一筐红朴朴的番茄,拿出一个递给阿采说:“这个好看又好吃,他们和我都很喜欢!你也试试,它能救你的命!”

  阿采果真试吃了一颗番茄,此后非但恢复了信心、希望和日常饮食需要,而且还破天荒愿意下地干活了。当然,她的“活儿”就是去园子里种植、采摘番茄。不是避风塘房后那块园地,而是在山脚下另行开垦的一块土地。那里边种的全是番茄,丛丛新绿,生机盎然,横平竖直,好大一片,看上去硕果在望。

  那块菜地是张迎风替阿采开垦的。飞老伯没有横加阻挠,也未指摘一二。

  阿采早出晚归,种菜收菜,好似完全变了个人,又回复到从前乖巧懂事的模样。张送雨有些看不明白,暗中观察飞老伯,发现他忽而变得肃然冷脸、不苟言笑了,眉头时常深皱,而那一部原本浓密的白胡子竟开始掉须了,变得稀稀拉拉。

  算着月事日子将近,飞老伯在这一天推开阿采的房门,意外地发现阿采竟然不见了。他一眼望到空空的床板,枕头、被套全都没影儿啦,立即唤来张迎风质问。张迎风不慌不忙地说:“哦,小菜芯搬去番茄园看守园子啦!最近偷食、破坏蕃茄的野鼠田雀实在太多!”对于张迎风把“阿采”也改口称作“小菜芯”,飞老伯虽妒恨交织,但他强忍住、不发作,也不稍显异色。

  “番茄园?”

  “就是东南山脚下新垦出的那块地。旁边有个天然的山洞,冬暖夏凉,比睡这屋里舒服。”

  这时,张送雨闻声走了过来。

  “现在就带路!大雨,去把她给我抓回来!”飞老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张送雨从未见识过飞老爹这般的威严姿态,忙应道:“是!”张迎风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转身往外走,张送雨紧随其后,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句低语:“我随后就来。”飞老伯回卧屋取了匕首,藏于腰际,出门来便朝着东南方急奔下山。

  那是个怎样的山洞?洞深半丈,大小仅可容纳一人,最主要洞口窄扁,非身肢柔软、纤细的小孩或女子便无法钻进,洞外覆满了半人高的灰长草,有点像狗尾草,稍一远望,何止是洞口左近,这山脚下各个方位几乎都长着这模样相似的衰草,好大一片茂密的草甸!洞口外倒是光秃秃的,显是人工有意为之,砍倒许多长草而留置的。那些无辜被砍倒的衰草全都堆在番茄园的地畔上。

  不管怎么说,阿采已经睡在那个石洞中,躲到里面不出来了。飞老伯赶到时,张送雨正站在洞前戟指怒骂,张迎风则抱着膀子冷耳旁听。洞外摆放着一双绣花鞋,正是阿采的。飞老伯踢开鞋子,上下打量张迎风,命他进洞试试,看能否钻进去把阿采揪出来。张迎风无动于衷,还轻佻地说:“昨天就试过了,钻不进,伸手也够不着。”等了一时,飞老伯索性坐下地来,愤然道:“好,小菜芯既然不出来,塘主拿她没法子,那就饿死了他!咱们守在这里,看她能坚持多久!”

  张送雨正“小畜生”、“贱奴婢”地骂得起劲,忽听飞老爹说要采取干耗手段,饿死阿采,而洞中的阿采似对洞外的叫骂充耳不闻,像是已经死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他便果断献上计策:“老爹,不如用火攻吧!又快又稳当!这周围衰草离离,正是天然的燃料。点一把火,烧不死她,熏也熏死了她!”

  飞老伯沉吟道:“点火好是好,就怕引火烧身,伤着咱们自己……你身上可带着火折子么?”

  张送雨说:“我这就回去取来。”

  张迎风脸色微微一变,迫不及待忙道出另一个主意来:“飞老爹,这石洞虽窄小,却未始不可一点点凿开、扩充;咱们把洞口凿大,既可抓住小菜芯,又能保证她的身子周全,岂不更好?我这就回去取鹤嘴锄来。”

  飞老伯恍似不闻,因为他的目光完全被石洞吸引住了。他所坐的位置正对山洞,刚好能将里面一览无余。他觉得躺在洞里的阿采有些怪异,虽说她动也不动,但就是奇怪,怪在哪里?哦,看出来了,那隆隆鼓起来的原来是她的肚腹,她的肚子竟然变得有这么大了!可这才过了多久时间呢?

  像遭了晴天霹雳,飞老伯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他温柔地唤道:“小菜芯,小菜芯,阿采,阿采……”隔了片刻,洞里的阿采身子终于动了动,“唔”的应了一声,她好像睡醒过来了,细弱地呻唤:“幺叔、幺叔,是你吗?”

  “你的肚子怎么了?种下了谁的祸胎?”飞老伯先是垂埋着头,尔后慢慢撑起;他的后半截说话又变回了从前的尖锐,像唱戏的。

  “幺叔、幺叔,是你吗?”阿采犹如耳聋,只是询问是否是张迎风。

  各已走出几步的张送雨、张迎风闻知异样,回过头来、蹲下身子,也分别瞧见了阿采躺着的模样。他们隐约听得阿采在低语着什么,但声若蚊呐,听不清楚。

  “好哇,贼淫妇,偷汉子藏不住了,躲到这狗洞里来生养啦?”张送雨暴跳如雷,粗声喝骂道,“看老子怎么锤死你这个叛徒?”说着举起醋钵般的拳头,径往洞口石上猛力擂去,边擂打边喝问:“说!是谁的坏种?说!是不是那个被阉割的黄衣太监的?快说!”

  一个异常清晰、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我的,雨哥。”

  张送雨手上擂打不停,咚咚咚咚,听了这话,愕然扭头,望着张迎风说:“什么?风弟,你在说什么?”

  “我说,阿采肚里的孩子,是我的。”

  “不,怎么可能,难道不是那个书呆子造的孽种?这怎么可能?!”张送雨“咚”一声颓然坐倒,双手无力地凭空挥舞。他不相信张迎风所说的,完全不信。他定了定神,对飞老伯说:“老爹,您别听信风弟胡言乱语,他是为维护阿采和那书生故意说的谎,您知道他一向心善软弱。您相信我,阿采肚子里长出孽种,除了那个书生,再无第二人做得出!”

  “我可以跟你打赌!赌这孩子,就是我的!”张迎风紧盯张送雨,一字一顿地道。

  “打赌?你要跟我打赌?打赌?打赌?”张送雨喃喃重复,脸现呆滞迷惘,像漾起了水波,他开始了自言自语的自述:“上一回,是风弟你把我从赌桌上拽下来,救得了我的两只手,也算救得了我的性命,没有双手便等同于废人。你还说从此决不可再沾赌碰赌,难道忘了妻子女儿是怎么赌没的吗?说起来,那天我就决心要戒赌了。我们一家三口,我、怀柔和小女归宁省亲,在离家五里路的悦来客栈打尖。我是怎么弄丢他们娘儿俩的?对,就是开赌。隔壁桌子上摆了一幅牌九,坐着一人,我被那副熟稔的牌九吸引住了,凑过去想着试玩两把,谁知道呢,赌上两把就赌得兴发,赌得天昏地暗,赌得身上银子、探亲礼馔全部输掉不说,还把妻子、女儿也当作赌资送了出去。赌局还没散,怀柔和小女就已不在客栈了,店小二和赢我的赌客都说不知道他们何时走的、又去了哪儿,我想他们一定是在听说我把他们押上赌台的时候,先一步抛下我、逃走了,我恨透了他们……那天输得实在‘无可资赌’了,可我还不想就这样败下桌子、就这么落魄收手,我还想着扳回老本,赢得更多。不知何时起,我的臂膀变得又痛又痒,凝神一瞧,原来两条手臂上长起了怪异的黑红斑点,密密麻麻,一整片一整片,眼看它们就要蔓延全身、害死了主人,我想倒不如把这最后的赌资一并下了注吧,就是这一双手,砍将下来,靠它抵押作注、赢回所有。当我正要向店小二借用菜刀以备砍斫时,风弟你突然冲了出来,阻止我、将我强行拽走,然后啪啪两记耳光扇醒了我,还教我赌咒发誓戒赌戒赌,一定须得戒赌……现在,你竟然主动提出和我赌?要和我赌?”最后两句,是张送雨逼视着张迎风,抖颤着全身说出来的,似乎说话者极度不信自己所说。

  张迎风点了点头,什么也不说。

  “风弟你说句话来,是不是真要和我赌?你说一个‘是’字,我就和你赌!”张送雨语带悲愤。

  张迎风不说话了,眼望别处。忽听“啊”的一声惊呼:“不不不,还没开赌,这手臂怎么就长起了麻点!啊,好痒,风弟,快,快替我把它斩下来,斩断它们!我最受不了这种痒痛折磨,毋宁去死!”张送雨双手互抓臂膀,脸上神情痛苦。

  张迎风抢过一步,又摇着头退了两步:“不不。”话虽没出口,但喉咙是预备着如此发声的。

  “混账东西!不知死活轻重!你两个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们的狗命啦?忘了是谁把你们从海里捞起来,千辛万苦的带来岛山上避风挡雨啦?现在要死要活,难道真由得你们自己做得主了么?!”飞老伯霍地站起身,尖声怒斥二张两个义子道:“避风塘的塘主没发话,你就胆敢目中无人、寻死觅活?!什么赌不赌的,一切由飞老伯子说了算!”

  “是,是……”张送雨嗫嚅着,慑于飞老伯的威风凛凛,他终于低下头来,把手反背身后,像个知错认错的小书童,悄声絮叨说:“我和风弟的性命都是您救的,斩不斩手臂,当然得听从您的吩咐……”心里面却想:虽说那件事过后我无论如何后悔、痛哭,已然无济于事,但我的确再无面目找回怀柔和女儿,也根本不敢往丈人、丈母家的方向踏前半步,我想到的只是一死了之,带着痛恨离去,风弟竟然也愿意与我一同赴死,跳海自戕,结果遇上了您老人家的坐船,然后我们都被救上船来、带进避风塘的门中,您还为我二人重新取了名字。我俩认做您的义子兼弟子门徒,那确是真心实意、半分假也不掺的!而我与风弟的情义结拜,更是拳拳生死之交啊!

  飞老伯顿了顿,宣布道:“不管这孽种是谁的,我很清楚跟你大雨没关系,更与我老伯子牵扯不上。至于小风,哼哼……”

  洞里传出一阵呻吟。飞老伯听着这熟悉的声量,以低唤应和:“小菜芯小菜芯,你这是怎么了?这就要生了么?”似乎一语成谶,阿采的呻吟竟很快变得剧烈起来。

  “不好!”一个念头如穿云箭般射中了飞老伯,使得他当即跪下地来,脱口而出的话语明显不对了,脸上更现出追忆、迷惘、嫉恨、畅快等等情绪综合的复杂神色:“老婆子,你这又怎么了?啊?偷了老汉子的种,却来蒙骗老伯子说要抱孙子?到底是让我抱孙子还是戴绿帽子?你说说,说清楚了,留你还是留这孽种,你可以选一个;说不清楚,我这就一刀送你俩上阎王爷那儿交代去!”

  “老爹你怎么了?”张送雨听出不对劲,忙上前关切道。他的手臂竟已恢复如常,不再感到痒痛了。

  张迎风也担心起来,轻声唤道:“阿采你怎么了?没事吗?我是幺叔,我就在洞外。”

  呻吟并未停止,但好像不再加剧。飞老伯忽地长声尖叫“不”,吓了两个义子一跳,跟着便是火速下达指令、催命二子执行:“快快,大雨你这就去找接生产婆来,老婆子马上要生了,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不然就是一尸两命,连个孙儿也给老伯子留不下!小风你快回去山上取两柄锄刀来,咱们凿开洞穴,把老婆子迎出来——不对,是把老的小的都平安迎出来!快!速速去办!”

  张送雨迟疑着,忍不住发牢骚:“这荒岛上就咱们三人,哪儿有其他人?又去哪里找什么接生婆?”他只这么嘀咕了几句,岂知飞老伯正陷在往日铸错激情当中不能自拔,不容任何置喙,只见飞老伯飞起一脚踢得张送雨滚了开去,口中怒骂道:“混账王八羔子!老子救了你一条命,你就不能以命抵命报答恩情、救下老子孙儿的性命来?岛上没有接生婆,就不能去陆上找来吗?赶紧给我滚!找不来接生婆,这辈子别再来见我!”

  张送雨只得连滚带爬,朝海边行去。可放眼四顾,所有的坐船都已给自己毁掉了,怎能到得了陆上?难道靠凫水游过去?茫茫大海,这能行吗?匆忙间跃入大海之时,张送雨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张迎风眼见飞老伯神志迷糊、亢奋不能自己,心中多有不忍,差一点就要指出,从洞口流出的不明红色液体,不一定就是女子的产血,而小菜芯阿采害喜一事,也还尚未证其真伪。

  是的,他也看到了,更看出来了,正是从洞口流出来的像血一样的红色汁液,引发了飞老伯的尖叫妄想和激情传令,他觉得那股液体很像是番茄汁,可自己好不容易等来这样的“得令”,不正完美接缝上了预先计划的关键部分吗?如何还能再开口点破?只可怜了雨哥……

  石洞内的阿采完全清醒了,她感到胸腹鼓鼓囊囊的,有些胀痛;她翻了个身,顿觉腹痛如绞,忍不住呻唤起来。这一天是月事来临的日子,可怎么体内有所流血,体外也感到粘腻潮润呢?定睛一看,哦,是不小心将囤积在洞中的红番茄压瘪了,汁水流了出来。原来如此。

  她处在痛楚之中,耳听得幺叔人在洞外,老狐狸和张送雨也在外面,除不自觉的呻吟外,便未出声以应。隔了许久,疼痛趋于缓和,而洞外也静悄悄的,似乎他们都走了。阿采忍不住唤道:“幺叔幺叔,你还在吗?”在她心里,此时,满心的信赖已经从黄衣公子转移到了幺叔张迎风身上。因为他对她说过他会尽全力助她逃离魔爪的,奉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说这话时,幺叔甚至都流下了眼泪。她相信了他。当然,阿采知道幺叔的泪水并不是为她,而是为了他那得不到的意中人香玉小姐。那个正值桃李年华、却过早遁入空门的大家闺秀。

  据幺叔说,他曾深切痛恨那个自视骄矜又倔强不屈的大家小姐香玉,因为她瞧不起他。香玉小姐出自书香门第,“知书”却一点也不“达理”。幺叔三番五次向香玉求爱,均被拒绝;最后给逼红眼了,想出个歹毒主意,他明知香玉的意中人是谁,便跟小姐赌誓谎称已亲自手刃那人性命,意思要香玉死心从他,岂知香玉非但不屈,还但求一死,以追随意中人而去。幺叔下不了手,更下不来台了,手足失措,内心更感哀戚,只觉自己真是不得不动刀杀人啦,且还是杀自己最心爱的姑娘。可实是逼迫至此、不得不做啊!杀了她之后自己当然也不活了,随后跟上就是。幺叔艰难地问出一句:“我若不动手呢?我不想杀你。”香玉姑娘回说:“家有翁妪,孝悌未尽,小女虽不敢就此一死了之、随夫地下,但此后自当清灯古佛相伴,天伦难享,爱恨皆消。”说完狠狠瞪视着幺叔,那意思很明显了:我决不可能对你的手下容情心存丝毫感恩、感谢之意。香玉姑娘烈性如此,幺叔还有何话可说?此后,虽再未见面,香玉小姐仍不断出现在幺叔梦中。身着月白素衣的她只身转入林深尼庵的一刹那,那憔弱的孤影永远地定格了,无尽的哀怨、凄凉漫溢满眼。幺叔自觉恨意无可盛装,也不试图挣扎了,他认命了,相信只有死才能带走烦忧,死之前却还在客栈里出手阻救了“赌博失性”的张送雨,结果发现两人“死志相投”,便相约作伴投海喂鱼。再之后,被飞老伯救起并收归避风塘门下,改名换姓、认可“乖戾仇世”的避风塘门风之事,又是后话了。

  阿采没有问幺叔为何甘冒巨大风险帮助自己逃离魔窟,张迎风也未说明阿采遭受的厄难与香玉姑娘遁入的空门二者之间有何关联,但从他总结出的“香玉姑娘和现在的你有些相像”这话可以看出,张迎风似乎只是想获得眼前阿采重新的认识和尊重——既作为卑鄙小人、也作为兄长叔辈的尊重,就像赢得香玉姑娘的正眼一般。可真是这么简单吗?阿采顾不得往更深处去揣摩,她饿了五天,早已气息奄奄,接过幺叔递来的番茄就囫囵吞枣地吃了下去,没吃出任何滋味,只感到体力在一点一滴地恢复,同时一股微弱的力量开始在身体某处聚集着,就像灰烬里又爆起了星火。好像没费什么事,她就接受了幺叔给出的生活建议,遵从了他随后的计策安排:恢复起居饮食、下床去垦种番茄园子、将果实全都收进山洞并躲藏其中……原因可能只在于,她相信幺叔,相信一个人泪洒时候的真诚坚毅,无论他说的什么,阿采便都听话照做。

  “小菜芯!你是小菜芯!阿采!你是阿采!好哇,骗得你塘主爷爷好苦!”洞外突然爆出一个尖利的声音来,正是飞老伯。“嗯,酸溜溜的,果然不是血……”坐在地上的飞老伯,伸食中二指蘸取从石洞流出的红色液体一尝,吧唧吧唧后“呸”地吐掉了:“全是灰土!”随后朝洞口怒骂道:“好你个贼淫妇,敢欺骗老伯子、戏弄避风塘,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飞老伯恢复了神智,摸出插在后腰的匕首,一边尖声威吓说要取阿采的狗命来抵偿大儿子的性命,一边坐在地上专心等二儿子回来。他挨到洞前试过了好几次,伸匕首进去胡乱挥舞,距离阿采身子始终差着一截。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张迎风的人回来,按说取了锄刀这会儿也该来了呀,都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正焦躁间,突然来路方向的山顶上升腾起一股轻烟,在日光下初看不明显,但很快,浓重的黑烟蹿了出来,追寻轻烟的轨迹方向而去,隐隐还能瞧见火苗星星。

  “糟糕!”飞老伯跳起身来,惊怒交加。他知道那是避风塘的五间泥瓦房着了火,也明白放火奸人一定非那个二儿子莫属。虽明知远水救不了近火,但他仍不自自主往山上冲去。那么飞老伯此刻脑子里想的是奋不顾身地扑火?还是截住叛徒张迎风算帐、清理门户?抑或是像大儿子张送雨所说,借取火种熏烤、焚毙石洞中的阿采再说?都有可能,但结果只会是一个,那便是:好端端的一个世外避风塘,就这么烈焚于熊熊巨火。

  当飞老伯浑身焦黑地返回到山脚下,张迎风正淡定地坐在番茄园地畔上,闭着眼睛等他。

  飞老伯亮出匕首,朝张迎风一步步走近,他不打算偷袭,所以正大光明地开口说话道:“奸淫叛门,好!调虎离山,妙!放火毁塘、同归于尽,嘿嘿,高!这就是我飞老伯调教出来的好孩儿!”边说边凄厉大笑。

  张迎风缓缓睁眼,看见飞老爹披头散发、衣衫焦烂,整个人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岁,黑红的脸色反射着晶亮,显得憔悴又愤怒、癫痴更暴戾,烧焦的眉发根根直立,稀薄的唇须沾着点点黑红,有点像血渍(他不知道那是沾染的番茄汁),以为其扑火受伤,忍不住歉仄道:“飞老爹,您没事吧?都是我不好……”

  “哈,到这时候还给我装蒜?说!把阿采藏哪儿了?你知道我早说过没人能够背叛避风塘,除非他死、我也死!”

  干干净净的地畔上,那堆砍倒的衰草已然不见了。阿采栖身的那个天然洞穴呢,也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于风行草偃之下。四周全是一模一样的衰草覆盖,风吹草伏,不见异状,密密匝匝,无迹可寻。看来是张迎风趁飞老伯回塘救火之时,将砍下的衰草又覆归回了原位,藏住了阿采。

  张迎风不说话,双手托举着一柄锄刀,引颈待戮。

  “想让我收回你的贱命,就此了帐?哼,妄想!”飞老伯走过张迎风面前,跃向山脚处的深深衰草,尔后朝各个方向挥舞乱刺,同时大声疾呼:“阿采,阿采,快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我一刀一刀剐了你的幺叔,教你的贼汉子生不如死,看你心疼还是不心疼!心痛还是不心痛!”他往复疾走,状如癫疯,然而并无响声异动回应他的癫狂举动。

  草甸随风起伏,过了一时,开始荡出一股股带着余温的黑灰。那是燃烧的灰烬,从山顶飘荡下来的。飞老伯一仰头间,望见头顶烈焰汹汹,感到面门正受着逼近热气的炙烤,徒然一惊。原来山顶处的大火蔓延下山了,从最初的瓦屋梁椽到茂密的林间农地,一路声势汹汹、所向披靡、呼啸而来,看样子这一把火不把岛山烧成白地,它是不肯罢休的了!

  飞老伯独自跳海逃生前,把手中的匕首留在了张迎风的小腹上。他没有直接一刀捅死这个逆子,或用锄刀掘下他的头颅来给一个痛快,是因为那样的处决方式不能有助于其领受疼痛苦楚,以及一定程度的良心悔悟。果然,张迎风最终跪在地上,面朝飞老伯离去的海岸方向,听着飞老伯的最后训斥:“说好要同归于尽,那么一个也跑不掉,一个也少不了!哈哈哈!”心里虔诚地点头膜拜。

  事实上飞老伯的说话声音,早被木材燃烧的噼啪爆裂所淹没。避风塘的火势可能偃旗息鼓了,但岛山山腰上的熊熊烈火,才烧得正是时候,正是释放巨量火红色愤怒的时刻!看哪,那熊熊大火腾空而起的浓烟,把大半边天都给浸黑了。

  飞老伯不会凫水,靠着半截软木漂流在海里,苦苦遨游,幸运的是他终于望见了同样艰难前泳的大儿子张送雨。飞老伯喜出望外,忙唤住“大雨”,吐着海水嘶喊“大雨救救我!”张送雨惊诧回首,奋力游近其身,单手扶持住,问道:“老爹您没事吧……风弟呢?他,他还在岛上吗?”张送雨早频频回头瞧出了岛上的起火异变,知道避风塘很可能遭到毁炬,家园已然不复存在,飞老爹这是逃出来了,可二弟张迎风呢?

  喘了好一会儿,飞老伯才说出话来:“你赌输了!那个孽种就是张迎风的!岛上的火是他放的!好在我已亲手灭了这畜生。至于那个贼淫妇,哼哼,这会只怕已被烤成了焦炭!”

  “赌赌?赌输?赌输?”张送雨又变得迷糊、喃喃起来,脸色一下子黯淡了,就像嬗变的大海、天空:“我又赌输了我又赌输了……”

  “好了,别犯痴了,眼前的避风塘是没了,可咱爷儿俩难道就不能另外物色地方,重整重建一个新的避风塘、新的世外桃源么?听我说,现下寻到岸上、保住性命最是关键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张送雨一只手突然从身前绕过,扼住了飞老伯颈项,接着朝向处于燃烧之中的岛山方向猛力溯游,“你说过人在塘在,塘在岛在的!风弟和我起过誓,你也发过誓的!我们不能背信弃义,不能抛弃风弟,不能就这样逃……”

  “混账!你疯了!逆子畜生!好大的胆子……”飞老伯本能地挣扎抗拒,手上那截救命浮木很快脱手飘远了。海面上,两个人的手脚绞缠在了一处,双双沉了下去。

  阿采躲在原先的石洞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避风塘终于起火了?她知道那是幺叔放的火,也知道接下来的安排是,幺叔前来掩盖洞穴,将自己这个藏身石洞恢复成原来“一无所见”的模样。果然,幺叔来了,一边忙着抱起衰草披盖洞穴,一边关切阿采的安危:“阿采你没事吧?你的肚子怎么看起来变大了好多?”

  阿采撩起衣衫,看着胸前挨挨挤挤的这许多嫩红番茄,格格娇笑说:“我没事,幺叔。从园子里摘下的番茄很多,洞里贮藏不下,我就只好往肚子里塞些咯!”

  “哈哈!原来如此,那就好!”张迎风千叮万嘱道,“阿采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也决不可贸然出洞,洞里的果实能够让你支撑好些时日!”

  “嗯!”阿采坚定地答道。

  好一阵儿,张迎风没再说话。阿采忍不住问道:“之后呢?之后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一直……一直呆在这洞里……”

  “这……”外面的脚步声停住了,看来这的确是个需要周全考虑的问题,因为它难住了幺叔张迎风。

  “你放心,这洞口正对的西北方向尽头处,就是陆上的官府东海府衙,他们很快就会得令派兵来救你的。只要他们出发了,你一眼就能看到!”他最后这么答复阿采道,暂停的脚步声又继续了走远走近。

  “噢,我知道了。”阿采似懂非懂,想问却没有再问,“谢谢你,幺叔!”

  飞老伯返回现身后,言语相激、盲目刺探,想找出阿采的藏身洞穴,哪只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位于张迎风所坐之处的下首。说是按既定计划行事,可当张迎风最后被老狐狸一刀扎进小腹、忍不住发出惊吁时,石洞里的阿采还是吓得张嘴大呼,但两只手早已死死按在那上面了,她便没有发出声响,却也禁不住剧烈地战栗抖动,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滚落。

  一切渐渐恢复了死寂。头顶哔啵燃烧的声音清晰可辨,有燃烧的烟雾,飘渗进洞。

  “阿采阿采,你在吗?”是幺叔的呼唤,随后的说话声音非常低,伴随了持续的痛苦呻吟。“……你别出声,更不要出来……飞老伯和雨哥说不定还会回来……幺叔不行了,无力再帮你什么……最后只想告诉你,不要担心幺叔,这样的结果正是我应得的报应,幺叔求之不得……我很后悔当初听从了雨哥的主张,做起睁眼瞎、竖耳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的厄难经历……但你不要怪雨哥,你要怪要怨,就只怪我怨我好了……忘了告诉你,其实黄衣公子给你留的有字条,东西在我那儿忘了交于你……他在字条上说一回陆上就立刻去报官,然后带着官兵来救你……你现在只要相信一点……相信黄衣公子,也相信幺叔,总有人会来救你的,这岛上升起来的浓烟很快就会被人瞧见……阿采阿采,原来你并不是她!”声音到此,便戛然止住,再无半分声息喘出。

  “我在我在”、“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相信我相信”、“我当然不是她不是香玉姑娘”,石洞里的阿采在心里哭喊着回应张迎风的每句“独白”。她刚开始不相信幺叔,视他与“避风塘”为“蛇鼠一窝”,后来偏偏打破壁垒,建立起了信任、信心,却又来得如此匆匆以诀,难道只是为了让他幡然悔悟、完成一番自我救赎吗?为何要这样自私?独遗世上的阿采委屈苦楚,想不明白。她虽听幺叔的话,没有大放悲声,但还是紧捂着嘴、痛哭淋漓得不能自己。因为她对于张迎风的遗言,后半部分深信不疑,前半部分却决然难信。阿采想起了老狐狸的威吓“看你心疼还是不心疼!心痛还是不心痛!”原来,那话不是威吓,没有夸张,说得一点不错。

这天岛山上的火头就快要烧到山脚下大片草甸的时候,暴风雨突然降临了。跟阿采与黄衣公子出逃私奔的那日相比,阵势完全有过之无不及。西北方的天空黑云压城,大海巨浪滔天,底下是狂风巨浪劈波而行来,天上是彤云黑龙携雨倒灌进。睡在洞里的阿采,倒变得异常淡定了,依靠洞外密密的遮挡和洞内丰硕的果实,保持住一口呼吸。透过草窠缝隙,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天空雨过天晴后流云轻缓飘移、麇集,正被阳光勾勒出一圈圈金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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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名:章生墨(笔名)





姓名:章涛

电话:13881181034(微信同号)

通联:四川省成都市郫都区德源街道和众村6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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