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
时光荏苒,三年的功夫儿一眨眼就过去了。
在这三年里,柳青没少挨师傅的拐尺,可是木匠活儿却学精了!啥子砍房架子做门窗,啥子小子娶媳妇大姑娘出嫁的全套家具,都能干得利利索索,像模像样的,又美观又结实,招人喜爱,没给朱老木匠丢脸儿。这朱老木匠是高山镇富水河源头朱家寨的一老木匠,年轻时就暴躁脾气,为屁大点事儿也能蹦上十个八个高儿的,嘴里驴操马肏地骂着,拳打脚踢的,人都说简直不是人脾气儿,到了五六十岁了,也不见折折那熊脾气儿,但木匠活儿做得漂亮极了,在高山镇富水河两岸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头一份儿。他的儿子朱福贵也跟他学木匠,虽然早已出徒了,活儿也出手,可是老木匠每每拿拐尺打柳青时必定连朱福贵一起打,不管朱富贵有错无错,也不管他正在干啥,朱福贵也不敢反驳,只有挨揍的份儿。后来,朱福贵对柳青说:“俺爹就这脾气,打两下就没事儿了,你若是反抗,他就会更上火更起劲儿地打!他打你,是为了让你学艺要学精;他打俺,那是不想让你有别的想法,俺才挨的揍,俺懂俺爹的心思。”这朱福贵不随他爹的脾气,温和,他后来带徒弟时从不骂人打人,就是他那三个儿子跟他学木匠活儿他都不曾打骂过他们。
尚仁壮跟着高山镇大瓦匠学瓦匠活儿,也没少挨揍。这大瓦是镇上人,学名叫高江,因瓦匠活做得精做得年头长且桃李满天下,因而人称他大瓦匠。跟着大瓦匠学徒,得有眼视头儿,看见他装上烟锅子烟,你得赶紧给他老人家打着火鎌或划着洋火(火柴);看见他瞅那茶壸,你得赶紧给他倒杯子水递上去;干活儿时,该干啥了,干到啥子程度,就更别提了,更要眼尖得很哩!否则,你轻则挨骂重则挨一砖头瓦块的。尚仁壮比起柳青来脑子本来就缺点啥慢两个半拍,你想他能少挨骂挨揍吗?严师出高徒,尚仁壮也学了一身过硬的本领。
三年中,逢年过节时,柳青和尚仁壮没少往一起凑,更是没少交流挨骂挨揍的经验教训啥的。三年,一眨巴眼珠子的功夫就过去了,艺儿学到了手,人也十七八岁了,成了真真儿的男子汉大小伙了,嘴上方都黑乎乎毛茸茸的了。
柳青和尚仁壮学徒出道后回家正赶上入社(先是初级社后是高级社)。柳家湾和柳家湾河北的老少爷们大都入社了,可是柳家湾柳青他爹贵贱不入,柳家湾河北尚仁壮他爹死活也不入。你道为啥?守好邻学好邻嘛,尚仁壮他爹是看柳青他爹的,柳青他爹说那么一大帮子人弄在一起八辈儿也种不好庄稼打不出粮食俺说啥也不入社,所以河北岸老尚家也不入。柳青他爹不入社是受他舅姥爷的影响才不入的,他舅姥爷是谁呢?那可是高山镇富水河两岸鼎鼎有名的人物,唤着余克成!
余克成跟“谎神”“小和尚”余思跃那烈士是同一个村子的,只不过年岁要比那烈士大两旬。余可成年轻时就好喝酒,一直喝到水米不进了还能喝下二两老烧去。他的酒不是现喝现去买,他喝的酒最起码都是窖藏三年以上的,一打开塞子,芬芳扑鼻,不会喝酒也想尝上两口儿。你道他是如何窖藏呢?他家里有大小不等的酒汼子十几个,最大的能盛老烧一百五十斤,最小的也能盛七八斤,那些中不溜的也盛个百八十斤的。这些酒汼子你道是啥料造的,全是泥的,老辈人烧窑时用手工做的,然后放进窑里烧制而成的,用它盛老烧就跟用橡木桶装红葡萄酒一个功效。这全是些宝贝,现在传到他过继儿子的孙子手上,听说收古董的一个小的给一两千,人家还不卖哩。余克成家里住有二层“小洋楼”,这大大小小的装上酒的酒汼子就放在下层,这自然就是窖藏的老烧了。
那年年尾在高山镇的酒铺子喝酒,那时小日本还没在咱东三省闹事儿、蒋介石正忙着杀共产党人。年轻人喝点酒,借着酒劲儿天南地北地吹啊聊啊的,显示自己经多见广有本事,这本是自自然然的家常事,过后都就扔到后脑勺子去了,谁也不想着不记着,更沒有过问的了。可这余克成就吹大的了,他说他家有十几个好酒汼子,全是慈禧老佛爷赏给他爹的;他还说,他家那三间房子的石头是在北山坡放炮打的,炮眼不是用钢钎打钻的,是他背着双手尿尿泚的。当时把在场的朋友们笑成了一锅粥,连喝醉了的都跟着笑醒了酒。故而,当场得一外号“牛皮”,因其在家中排行老二,人称“二牛皮”。其实在高山镇,人们不叫他“二牛皮”,而是叫他“二牛……”,那字不好意思说出来,看官你明白就行了。
吹牛归吹牛,“二牛皮”还是有些真牛的地方,你不服也得服。
就说这入社吧,“二牛皮”死活就是不入!村干部去做思想工作,他问有啥好处,你想当时的农民村干部有几个能夸夸其谈地讲出入社的好处来,他说你连入社有啥好处都不知还叫俺入俺不入你叫别人入吧,村干部说别人都入了就剩下你这一户了,他说你们就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趁早是二马驹子拉大车后边扇忽去吧。镇上的干部来了,他又说你们说说入社到底有啥好啊,镇上干部水平就高了,从初级社讲到高级社、集体农庄,从社会主义讲到共产主义,特别说到了共产主义你想要啥就到大商店拿啥就行了,他听了一上午沒说一句话,最后说:“好啊,那么俺等到了共产主义再入社吧,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再不你们在俺这造两盅酒?”把那镇上的干部气得都忘了他家的门朝哪边开了。县上的干部又来了,这次他拿出看家的本领来了。人家走进家门还沒说啥,他就说县大人们啊,你们啥也别说了,昨天晚上俺看到从南边飞来架飞机,俺噌地一声上房顶了,飞机飞到这儿时俺一个高儿扳着飞机翅膀就上去了,开飞机的小伙子说大爷你能顶得住吗天上冷啊,俺一拍身上的羊羔皮祅说行不怕咱有这家伙呢,就这么地不大功夫就去了北京天安门,把俺的想法和毛主席说说,毛主席说不入就不入吧到时可别后悔,俺说不后悔决不后悔,在毛主席家吃点早饭又坐往南飞的飞机回来了,连毛主席都批准了你们就别费劲儿了,俺要上山干活了没空儿陪你们了!县上来的两人中的老者说,我这辈子算见了世面开了眼界了,这余克成同志在全国也能排上第一名啊!后来听说把这个特别情况报到省里,也不知是舒同还是谭启龙说可以不入嘛这才了事了,因而“二牛皮”余克成就成了高山镇唯一一个单干户,一直到八四年又单干了,九十多岁的“二牛皮”余可成说咋样又单干了吧俺早就知道所以俺不入社。
“二牛皮”余克成不入社是有他自己的算盘打的。他的三间老屋在村子后面,盖在他那三亩地的地头上,这三亩地是村子的地眼儿,地质等级是最高的,旱涝保丰收。家里就他和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老伴过日子,一个闺女四三年跟着许世友的队伍走了,后来自个当个啥子处长不说,找那个女婿是个大官,成立高级社那阵子老往家捎钱,要不他那些大酒汼子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酒呵。他就种着这三亩地,不出家门口子既方便又实惠,早晨晚边把地里的活儿也就干完了,不必天天上山去干活儿。
余可成把三间房子的地下挖下去有三尺,人一走进他的家门要往下走,那感觉像是进了地洞,除了一铺土炕一个锅灶外,大多是那些酒汼子和盆盆罐罐之类的家什。他又在三间房子东边又搭起两间凉棚,上下有梯子,专留着五六七月份乘凉看光景儿,他自个说这是小洋楼啊。又将三亩地用杂七杂八的树条子编成篱笆栅栏围挡起来,有些树条子竟栽活了长出新枝绿叶,不要说人进不去,就连鸡狗都钻不进去。他在里面种庄稼种蔬菜种果树种花儿,既是大院子又是菜园花园果园,一到春未夏初,满园的绿满园的香,黄瓜丝瓜芸豆豆角满架子爬,各种花儿争奇斗艳,杏儿桃儿犁儿李儿苹果啥的都压弯了枝头,飘出甜丝丝的味儿,把些小孩馋得口水直往外流。有些小孩儿就讨要说:“牛皮爷爷,给俺个杏吧!”这时的余克成就会板起脸来说道:“妈妈的个X的,叫个爷爷就叫个爷爷吧,还得加上那两个难听的字!”说完就会摘些杏儿桃儿啥的分给孩子们。大人们有时向他讨要把蔬菜,他就又吹开了说:“入社能行?它不行!你看俺栽了八棵大辣椒,东西村吃个遍,最后还摘了八大马篓子!”
“二牛皮”余克成是这么一个人物,而柳青的爹又跟他这个舅姥爷走动得特热乎,你想他能轻易而举地入社吗?最后,高山镇富水河两岸就剩了余克成、柳青、尚仁壮三家没入社。起初,柳青和尚仁壮都没太在乎啥,后来他俩要去村里青年俱乐部人家不要他们,要想也去入团人家也不要他们,那时柳家湾和柳家湾河北两个村子一个党支部,那么团支部也自然是一个了。最让他俩受不了的是那个女团支部书记的一番话:“入团?单干户家里的人想入团?啐,做梦去吧!哼,将来连个对象都找不到的!”
柳青懵了,尚仁壮更懵了!两个人坐下来认真思索认真讨论分析,认为必须得入社,不入社寸步难行,不入社的人就跟掉队的大雁一样,客易挨枪受伤毙命,孤孤单单的,干啥也干不成,让人笑话也笑话死了,没准儿还就真能打一辈子光棍儿的。两个人统一了认识,也就有了统一的行动了。
他们回到各自的家,先是做老爹的思想工作。尚仁壮的爹说河南岸老柳家入社俺就入,他老柳家不入俺也不入。柳青他爹说你老舅姥爷说入社没啥好处,入了净给别人养活了家口,俺听他老人家的咱说啥也不入。柳青和尚仁壮碰了面交流了各自的情况后,柳青想看来这个节骨眼子是在俺爹这儿呢,不设法治住俺爹,目的就达不到了,入社的目的达不到是啥也干不成的。柳青拍拍尚仁壮的肩膀说道:“伙计,回家等着听俺的胜利消息吧!妈妈的,不能治住俺这老爹,咱不光捞不着入团、上青年倶乐部,还就得真他娘的打一辈子光棍了!”
柳青回到家,告诉他那顽固的爹两条,其一,不能学老舅姥爷余克成,咱学不来,因为人家只有一个闺女而且在外是政府的一个大官儿;而咱家就俺这么一个儿子,不入社连个媳妇都说不上,没有媳妇就生不了孩子,没有孩子老柳家就得断根儿绝后!其二,你不入社,咱就分家,俺自个儿带着俺那份地入社,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必掂记着谁了!最后,柳青说道:“爹,你掂量掂量俺的话吧!你想要儿子,要孙子,你就得入社,再没别的说的了,明天早晨给俺个准话儿!”结果,当夜半宿时分,他爹就举手投降了,第二天早晨牵上他家那匹大红马,扛上家什入社去了。柳家入社了,下午尚家也入社了。
两个难缠的单干户,多少村镇干部跑酸了腰腿说干了唾沫都没请得动他们入社,却让他们自个十七八岁的儿子拿下来了,这在高山镇富水河两岸又成佳话了。柳青和尚仁壮不仅入了团,而且被评为当年的先进团员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