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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尚仁壮这一入狱,尚家立时像塌了天,简直是没法子过了。尚仁壮他妈哪里受得住这一惊吓?终年足不出村、只围着四间老屋和自己儿孙生活的老妇人认为自己的儿子这是触犯了朝廷,这一去肯定是凶多吉少,能否回来那还得看天老爷爷睁不睁眼儿,八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因而在尚仁壮入狱不到半年的功夫儿,老太太也积郁成疾一命呜乎,追自个儿的老伴去了。
四个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只有几岁,婆母撒手一走,这让高倩更是雪上加霜,几天的功夫儿白了半个头,但她依然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否则四个儿子便就成了没爹没娘的流浪儿了。
柳青以前总认为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那是说书唱戏的事儿,不可能是真的,他看到了河北岸尚家的事实后,他才信了,彻彻底底地信了。他撵着高钰儿抱着四凤儿,天天去陪着高倩,白天晚上都在尚家,家里他和老爹照料着。
尚家这种情况,使得读初一的老二幸褔尚大虎也辍学了,尽管高倩、高钰和柳青都不同意,都说破了嘴皮子让他继续上学,这小子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了,逼到最后,这小子说道:“你们仨谁愿去谁去,别站看说话不腰疼,擎着人家的孩子打捞捞不知心疼,俺听够了闲话儿!俺这个劳改犯的儿子不念这书了还不成吗?”
由于高钰、高倩的娘家都是镇上的,而两人又是亲如姐妹的闺密之友,再加上柳家、尚家是老邻居,柳青与尚仁壮是从小光着屁股就在一起的剜颈之交,两家的孩子都叫对方的大人爸爸妈妈,这在高山镇富水河两岸是最能体现出两家的亲密关系的,一直到现如今也是如此的。柳青将尚大龙收为自己的徒弟,有木匠活儿,他就带着他出去干,往生产队上交钱买工分儿;没活儿,就各自回村里在生产队上干。这尚大龙块头儿像极了他爹尚仁壮,但脾性都很随他妈高倩,言语不多,一说话儿先脸红,就知道干活儿,决不讨别人嫌的。他知道两家早年为他和大凤订下的娃娃亲后,不仅去柳家的次数少了,而且看见大凤就莫名其妙地脸红,头也不敢抬,叫柳青和高钰爸爸妈妈时只在嗓子眼里喔咯点啥,得认真听才能听出像那么回事儿。柳青和高钰都十分喜欢尚大龙,把他视为己出,私下里偷偷地说大凤能说这么个对象是她一辈子都烧高香的好事儿了,因而家里做了好吃的,谁不叫也得叫着大龙过来的,而大龙过来虽不多说话儿却总能找着点活儿去干的,比方说挑挑水、刮刮猪圈啥的,从不用别人支使着去干啥的。
不过这尚大龙有时也挺那个的,显得有点迂腐劲儿了,这点说是像他爹吧又不太像,说像他妈吧他妈也不这样的,归根结底还是继承了尚仁壮脑瓜子慢半拍缺点啥的那点基因。那年秋天,他辍学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队长让他早晨别上山了在家等着拿饭。那年月,山里活儿一忙,一天里早、午两顿饭都是在山里吃的,社员们晚上回家吃完饭后还要去打夜班的。大龙这是第一次干往山里拿饭这个活儿,毎家通知完了,人家都把饭送出来了,他在大街上点了这遍点那遍,就是少一个人的,可就是查不出缺谁家的。眼看着日上三杆儿了,也没查点出到底缺了谁的,无奈挑起饭篓子往山里而去,不管咋样也不能耽误了大伙吃饭,耽误了,队长是要骂娘骂祖宗的。把饭挑到山里,社员们都放下活儿在吃饭了,尚大龙把扁担横担在地堰上,自己坐在上面认真地思考:到底少了谁的饭还没拿呢?这时有社员说:“大龙,你咋还不赶快吃饭呢?”大龙这才猛地想起是忘了拿自己的饭了,他把腿一拍说道:“啊呀,俺说咋算就是少一份呢,原来忘了拿俺自个的了!”惹得众人笑得将嘴里的饭喷到四面八方,他自己的脸也红得像喝醉了酒似的。
高山镇富水河两岸有句老话儿是来说家中孩子的脾性的,这老话儿是这样说的:“大的憨,二的奸(厉害之意),三儿古怪又刁钻,四儿绵绵锦。”那个年代家里孩子多,你留心去观察一下,这话儿还就真是那么回事儿。你看河北岸尚家这四根棍儿吧,大龙能说不憨吗?大虎这小子他就道道儿多,滑不溜湫的,这点决不像尚仁壮,说像柳青小时候还就真的有点谱儿,辍学后在生产队里干活儿,那嘴头子更是练得啥子话儿都能上去话头儿,就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大人们也说不过他,你听听他跟二凤闹翻了唱那顺口流就行了,就知道这小子有多“奸”了。他边往外跑边念道:“大凤二凤快点灯,你妈这老东西起了空!三凤摸四凤撵,一口气儿撵到茅茨坑。”那小三尚大豹,从懂事儿起,就不跟女孩玩,这两家的孩子在一起玩时,他就自个儿跑一边去玩,问他为啥不与她们在一起玩,他说闺女小子在一起玩是要烂脚趾头丫儿的,你能说他不古怪刁钻吗?小四林倒尚大獒,听这名字凶不拉即的,别看才几岁,活像他妈高倩,不仅模样儿像,那脾气更像,不哭不闹的,整天笑眯眯的,绵绵太太的。
再来看河南岸柳家这四朵花儿吧。大凤早就下学了,二凤也初中毕业了,那年头儿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村里推荐上高中,大凤二凤能念到初中毕业已是很不错了,因为柳青和柳青爹都是十足的庄户孙没有半点纱帽翅儿,再加上柳青差点进了局子,她们姐妹想念高中那只能是做梦娶媳妇儿——净想美事儿。四朵花儿都像他妈高钰的模样儿,从小就是些美人胚子。大凤话儿不多,你让俺干啥俺就去干啥,你给俺吃食之物的,给多少俺接着多少,决不计较他多你少的。二凤说话像她妈高钰,急急火火、响里叮当的,敢说敢造,为点啥事儿大嗓门儿一亮,指手划脚,恨不得拉你过来咬上几口儿。当尚大虎用顺口流骂她们母女时,二凤蹦着高儿嚷道:“小幸福尚大虎,你给俺等着,有你给姑奶奶磕头求饶那一天的,俺还就不信这个邪的!”三凤呢,别看还在小学里读书,当她听大人们议论柳尚两家四朵花儿与四根棍儿订下娃娃亲时,她那小眼儿一翻,小脸一沉说道:“有啥稀罕的,全世界上就他尚家有四个儿子吗?谁愿去谁去,俺三凤是不伺候他的!”四凤儿也是不哭不闹的,你只要让俺吃饱喝足了,俺自个儿拿着一穗老玉米也能玩上一上午的,保准不给大人添麻烦的。
两家就这么帮着过着,捉起了那四个兴风作浪的害人虫“四人帮”后的第二年,尚仁壮从里边出来了。回家后抱着高倩哭了能有半个时辰,柳青和高钰以及几个孩子陪着落泪儿。尚仁壮说他这辈子再也不敢乱说胡说了,他是一千一万一亿个佩服了共产党那些公安了,啥子法儿都有,你他娘的有孙猴子那本事,他们也能整得你老老实实服服贴贴的,否则你就等着去见阎王爷吧,他说他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决不像李平安那般有眼无珠的死犟眼子的。
李平安是高山镇富水河上游李家沟人,他爹是个笨嘴笨手笨脚的人,只知道出力干活儿,从不与人去争这争那的;他妈更是老实得让人受不了,三天能说上一句话,不管啥子事你只要问她她就会笑笑,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然而这么一对老实的夫妻,却硬是生了李平安这么-个不认时火头儿又说一句话就能呛得你半天喘不上口气的儿子,有人说如果比赛抬杠李平安最低也在亚洲占前三名。老人说这可能是像了他哪辈的老爷爷,多少年后人们说起他的故事,年轻人说这是基因变异,也不知是真是假的。
李平安五岁那年正月,他的几个姑姑、姑父都回娘家走亲戚,中午在他家吃饭,他小姑抱着三岁的女儿,在喂她吃饭,桌上的大人们都说这孩子不错不挑食儿,他小姑也就骄傲地炫耀开了说:“俺这闺女啥都吃,好侍弄着呢!”大人们都点头称是,他却认真地说:“她啥也吃?她吃屎吗?!”一句话,噎得在场的人沒有一个再还能说啥的。
十六岁那年,他妈又生了个女儿。早晨,他爹正在刮牲口栏拾掇驴粪啥的,他起来上茅房解手,他爹说平安啊你妈又给你生了个妹妹。他揉揉朦胧的双眼,打个呵欠说:“你那号鸟本事儿有啊!”说完进茅房大便去了。他爹一心思,真是的跟孩子说这些干啥,以后他自然就知道有个妹妹了,这不叫他顶得半天沒上来一句话,呔呔呔,不值不值,白瞎白瞎,咋也得婉转婉转,把这面子给扳回来啊。当他从茅房出来时,他爹说这不今天早上俺刮牲口栏时给你拣到了一个小妹妹,过去农村的人对儿女封锁性知识,对孩子提出小孩从哪儿来的此类问题都是说从山里刨地刨的或说刮牲口栏时捡的。李平安本来走到正间屋门口了,听了他爹这话又转回来,直瞪着他爹说:“这么说,这就是驴下的了?”他爹一听这话嘴张得老大,手里的铁锨擎在半空中硬是落不下来,整个人像泥塑的似地。
六一年高山镇富水河两岸是个丰收年,人们经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后,都喘上了一口气,过年时都准备高高兴兴过上一个欢乐年。除夕夜,五十六岁的李平安却和老伴动手打了起来。原因是老伴要供养老祖宗,摆上饽饽水果点心啥的,李平安就说人都死多少年了还供养啥,活着时好好待着就行了死了就别弄这些里根愣了。老伴说今年这不丰收了嘛,该供养供养的,他说供养个鸟你供养,老伴说供养鸟也是你祖宗是鸟也不是俺的祖宗是鸟,就这样你一句他一句争吵起来,越吵劲越大,最后发展到动起手来。他拿的是烧火棍,老伴拿的是擀面杖,两个人在正间地上交战起来,那架式活像八路军跟小日本拚刺刀,一人往前进一人往后退,退退进进转圈圈,烧火棍短擀面杖长,李平安死吃亏,但他就不认这壶醋钱,挨了这下挨那下,嘴里还一个劲喊着俺就不信反动派还能战胜革命人民……已分居过日子的儿媳妇和儿子在东屋听见老两口的打架声,儿媳让儿子过来劝劝,儿子说要劝你去劝吧俺是不去的咱爹一句话能噎得你半天上不来口气儿,儿媳说俺就不信这个邪!说完就走过去劝架,先是把婆母的檊面杖夺下来将其拉到炕上,又要去夺李平安的烧火棍,并说爹啊过年哪有打仗的,李平安将眼一翻说:“咋没有?许世友过年还打万第的赵保元呢!”儿媳一听再啥话也没说捂着嘴哭着跑开了,老伴在炕上说你真不是个人玩意儿,他站在地上说你是人玩意能跟着俺?
一九七五年“反击右倾翻案风”那阵子,说邓小平只抓生产不抓革命,是个右倾分子的总代表还得打倒它再踏上两只脚叫他永不再翻身。李平安就想不通,妈妈的,邓小平哪儿不对了,他抓生产老百姓才有饭吃有衣穿,不抓生产你吃啥穿啥?都像你们天天去抓革命斗完地主斗富农斗完富农斗右派斗完右派斗反革命,斗来斗去是能斗出馒头还是能斗出饼子!一气之下,杠子头劲儿又上来了,那天晚上用张旧报纸写出一张大字报贴了出去,上面写着“拥护邓小平!”五个大字。这下子可忙坏了公社革委会的头头儿们,尤其是冷革命冷副主任,派公安查派专政指挥部查,最后县里专区里都来人了,老百姓个个去写字对笔迹。他的杠子头劲儿又来了,自个去对来查的人说:“别瞎折腾了,那字是俺写的!你们凭啥说邓小平不好,邓小平抓生产还赶不上你们抓革命吗?”在那年代,别说还写那样的大字报,就这几句话也够你蹲几年的。于是,手铐一戴,李平安再沒回李家沟。
尚仁壮说李平安在里面也不低头,人家就使劲打,打也同人家辩理,再后来打时把嘴堵上打,一直打到也不出气也不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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