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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高山镇富水河两岸的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年代应是在一九六七年。那年各个小学的学生都停课了,镇上的初中也停课了,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们和初中的学生们先斗老师,后又参加揪斗村里、镇里的走资派。再后来,也不知是哪里来了一帮一帮的中学生,一边教村里人跳“忠”字舞,一边抄家反“四旧”、反地富反坏右反革命分子、揪斗走资派。
柳青和尚仁壮都参加了红卫兵组织。高山镇富水河两岸的红卫兵组织在这年也像全县一样分成了两派,一派叫着“二三派”,是在二月三日那天夺的权,后来演变成了保皇派;一派叫着“二五派”,是在二月五号那天夺的权,这派是纯的造反派,是当地驻军支持的一派,也是后来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期间清理“三种人”“五种人”最多的一派儿。两派都称坚决捍卫毛主席,坚决捍卫党中央。柳青和尚仁壮都参加了“二五派”这个造反派,因为当时的革命口号就是“造反有理”!。
柳家湾和柳家湾河北的“二五派”红卫兵造反派的总头头儿是小名叫着二汉的“滚刀肉”柳忠。二汉他哥的爹,也凑合着是他的爹吧,一九四五年除夕夜在解放万第端赵保元老窝的战斗中,炸他鬼孙子的碉堡送炸药包,连炸三个,在炸第四个时被哪个该死的一枪造到额头上光荣牺牲了,战斗结束后许世友司令向他脱帽默哀并嘱咐地方政府要好好对待其家里人。那时二汉他哥才五岁,二汉他那二十五六的妈和二汉他哥就成了烈属了。赶等到四八年,也不知咋造的,二汉他妈又舞捣着生出了二汉,二汉他妈和他哥都是烈属,你说二汉能不是吗?因而二汉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烈士子弟了。
这二汉可就不像他哥大汉那么老实了,村里一些老人背地里说谁的种像谁啊你看看谁谁谁那样子二汉能老实?二汉长到四五岁时,南园的黄瓜北园的葱,东园的茄子西园的蒜,提上篓子筐子明目张胆地往家造;长到六七岁时,张家的杏李家的桃,刘家的柿子王家的大红枣儿,爬到树上吃够了再造两布袋往家拿捎给他烈属妈。别人看见了都装着沒看见,谁愿去招惹烈属啊,事主碰见了就说:“二汉,你干啥呢?你不知这是俺的吗?”小小年纪的二汉把脖子一拧说:“啥?是你的?你叫它声让它答应给俺看看!”有些气不过的主儿就人赃俱获地押着去找那烈属婆娘,二汉他妈就把二汉的裤子扒下来,朝着那小屁股打一巴掌就裂开大嘴嚎上三袋烟的功夫:“你这个死鬼啊,谁叫你去炸那碉堡啊,撇下俺们孤儿寡母的受人欺啊,啊啊啊……共产党啊毛主席啊您可得给俺做主啊……”这时只要你不缺心眼儿你早走了。
二汉上学了,一个字沒学会一个数不认识,打架能一人对付了全班,吃亏了可以上你家去拿石头砸你家的门砸你家的窗,一直砸到你爹或你妈气火了在家揍你他才肯罢休。老师管不了也不敢管,他却敢管老师,说明日俺不来了俺要去打陀螺,或说明日俺不来了俺要去捉蚂蚱,随心所欲地就不知到哪去了,光一年级就念了五年,这五年学会了加减法,最后还是他妈英明说:“快不念了吧,再念能和他儿一个班了!”就这样光荣地从一年级毕业回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去了。
回到家里也不能把他送到生产队干活啊,他妈疼他才是个半大小伙子,怕管干啥顶不下来遭罪,就说先在家里浪荡几年再说吧。那个年代,你只要不读书了就得上生产队干活儿,但二汉却是除外的,因他是烈属子弟有村里养着呢。星期天,二汉就死皮赖脸地跟人家一帮学生一块去搂草。搂草时,一般是一帮人来到山里就分散开,一人一个地方,搂得一堆一堆的,最后才用网包盛到一块来捆绑。他一点也不搂,专背着草耙和网包去盛别人搂起的现成的草堆儿,别人发现后,他就说这地方他早就占下了所以这地方所有的草都是他的。
二汉他哥大汉,上面招工村里将他送出去当了工人阶级。这二汉大字不识一个,上哪能行?村里干部说老是叫他在村里逛荡也不像那么台子景儿,干脆叫他上大队铁匠铺去学打白铁吧。铁匠铺分两组,一组是专打锄鎌镢掌的农用生产工具的,一组是专打白铁的,打造铁撮子、炉筒子、铁桶水筲啥子的。这铁匠铺是村里副业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和其他诸如木匠铺、染坊等一样是些有手艺的手工业者为集体挣钱的地方,上这里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除了有手艺的再就是有特殊关系和地位的,不是普通老百姓能进来的。二汉在白铁铺跟着师傅学了三年手艺,粗粗糙糙地学成了半拉子手艺,就对师傅竖鼻子瞪眼睛地,有一次竟照着师傅的眼窝砸了两拳,眼珠子差点砸流了不说,砸那俩青肿的眼圈活像四川卧龙那国宝的模样。师傅贵贱不干了,说一天给俺一百分也不敢再在那儿干了保命要紧。挤走了师傅二汉就成了大掌柜的了,啥事都是自个儿说了算。村里说你能把他咋的,不行也得养着他,让他自个儿胡造作去吧。
二汉带领的“二五派”造反派的红卫兵们只有两件事可干,一是抄家,二是揪斗当权派走资派。抄家,先是抄当权派走资派的家,抄地、富、反、坏、右的家,后来想着抄谁的就抄谁的,不管你是贫农还是啥子农的,有好东西都拿到造反派司令部去,自然都装进了二汉的布兜里去了,没用的比方书啊啥的统统点上火烧掉,谁不服就揍他娘的个鼻青眼肿、七窍流血,让他尝尝造反派专政的厉害。揪斗当权派走资派,就是揪斗村里、镇上的干部,揪斗时红卫兵们拳打脚踢,“打倒谁谁谁”的革命口号震天地响,并且使尽各种方法折磨这些老干部们,斗完了,再让他们戴上用纸糊的高帽子游街。
二汉在柳家湾先抄了老支书柳洪进的家,把老书记的一双皮鞋给拿走了,穿在了自己的脚上;继而又去抄国民党时四区副区长于乐滨的家,将人家的一件大皮袄披到了自己身上了,就连贫农于顺卿他都没放过。
于顺卿读过不少的书,也单讲识的字恐怕郭沬若也不一定比他多,你別看那郭先生是研究字的。于顺卿家里有本字典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他都能背上来,一个字有几种写法、讲法他都知道。他家里的书真多,大多是些占卜之类的,啥子推辈图地亩经占卦的相面的看门子看坟地样样都有。不管干啥事都要看看黄道吉日起起卦,跟《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诸葛说是一个妈养的绝对是不夸张的。有些人家里沒有了鸡狗之类的,都跑来让他算一算,有时他还真能舞弄到点子上去。再就是谁家死了人了,叫上他去采釆坟地写写挽联包袱啥子的。看门子也好,看坟地也好,你看他拿着个叫罗盘的指南针这儿舞弄舞弄那儿捣咕捣咕的,再加上满头白发和那有一寸长的眼毛,看上去还就真觉得有那么点神仙味儿,所以人称他“小神仙”。
二汉带领红卫兵在“小神仙”家抬出三麻袋的书,于顺卿不让往外抬,二汉指挥着几个人把这“小神仙”放倒在院子里一顿猛揍,牙都被打掉两颗。于顺卿在家哭了半个月,不是因为疼那两颗牙,而是在家里哭他的书,在他看来那三麻袋的书比他的命都要紧,结果让二汉这帮造反派给焚了,差一点将他这个儒也坑了。
揪斗老书记柳洪进那天,造反派们把老书记押上村里唱戏的台子上,强逼看他弯腰成九十度,然后再用绳子拴住一块三十多斤重的石块挂在他脖子上,而且不许直腰也不许低头,要老是保持九十度的姿势。柳青偷偷捅捅身旁的尚仁壮,悄声说道:“你看,这是揪斗吗?俺看这纯是要人家的命啊!”
老书记没有别的罪状,二汉就发动了另一个造反小头目的老婆来控诉老书记,这娘们儿是个天生的懒老婆,好吃懒做。这泼妇声嘶力竭地控诉说:“柳洪进啊,这个披着人皮的豺狼,沒有一点人味儿!五八年炼钢炼铁那阵子,俺怀了孩子,不想去炼铁炼钢了,要请假,他都不批,把俺的孩子都累掉了!你这个沒有人味的走资派,赔俺的孩子啊!”控诉到这儿,这个泼妇干嚎起来。
下面领着呼口号的人高呼道:“叫他赔!”
“叫他赔!叫他赔!……”
全场造反派的红卫兵们振臂高呼,响声雷动,群情激昻。尚仁壮呼完口号,觉得有点不对劲儿,用胳膊碰碰柳青说道:“叫他赔?叫他赔孩子?这不是让他去配这娘们吗?不配这娘们,咋能怀上孩子呢?”柳青听罢,扑哧一声乐了,这小子脑袋瓜子开窍了,竟能辨出这话里的另一种滋味儿了。这时,台上的几个红卫兵飞起腿将老书记踹下了戏台子,老书记立即趴在那儿昏死过去。柳青的心扑通一下,差点跳出嗓子眼儿,他拉起尚仁壮向场外走去。从此,柳青再没参加揪斗人的大会,他不去,也不让尚仁壮去。他说:“这叫啥子事?都要出人命了,这还是共产党的做法吗?”
忽然有一天,柳青听说二汉要带人去揪斗单干户“二牛皮”余克成,他心里又是担心又是好奇,担心是害怕他这个老舅姥爷招架不住,好奇是想看看这老人家是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因而,拉上尚仁壮也随造反派的红卫兵去了。
红卫们乍乍乎乎地保围了余克成的三亩大院非要揪斗他,余克成爬上他那二层“小洋楼”,把《毛主席语录》往空中一举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此,谁敢反毛主席,他就是反革命!昨天晚上,毛主席他老人家派飞机来拉俺了,拉到北京天门说俺是个好同志,谁敢斗俺就是违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命令!不信,你们当头头的过来看看,也是假话再揪斗俺也不晚。”那二汉进去一看他那本《毛主席语录》最后一页,还真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写了“余克成同志是个好同志”十个字,出来后把手一挥说撤,红卫兵们立马走得干干净净,要个做种的都沒了。后来有人说,“二牛皮”余克成这一招是跟陈老总陈毅学的,不知是真是假。
原来这老人家头天得知造反派的红卫兵们要来揪斗他这个单干户,他打发老婆子去把过继儿子的儿子叫到家里的地洞的炕上,找出一本《毛主席语录》,让他孙子模仿毛主席的字迹在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了“余克成同志是个好同志”十个字。再加上一是二汉目不识丁,看着还就真像那么回事儿,二是“二牛皮”虽有些传奇经历但从未害过骗过高山镇的老少爷们,这才幸免于难逃过了这一劫啊。
这年的夏天的一天,“二五派”的造反派们敲了高山镇武装部武器库的大锁,抢了武器。当晚,在镇上高山河西岸开了枪,打死了“二三派”一员干将。从此,柳青动员尚仁壮两人一同退出了造反派,那个派也不参加了,白天生产队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足不出户,两人在家下象棋;太阳一下山,闩上大门儿,逗孩子睡大觉。
到年底,高钰又生下一女儿,取名柳三凤;高倩又生下一男孩儿,取小名叫文革,大号叫尚大豹,尚仁壮仍旧没忘记订那娃娃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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