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尹国富刚上任的第一天就遭遇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鬼天气——几十年不遇的大雾天!这大雾,大得几步之外就不看见人影儿。 他奶奶的,这是啥屌天气啊?俺刚刚回到老家来做父母官儿,打头不打尾儿就来这么一天气儿,俺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呢?新镇长在心里暗暗地骂着。他们这帮着子乡镇干部聚在一起,是特别喜欢骂娘骂奶奶的,脏话一秃噜地就从嘴里冒出来了,有人说这是常年在基层干工作跟着老百姓学的,而老百姓却叫他们是土匪干部,究竟是谁跟谁学的谁也没去做过研究,是说不清楚的。 尹国富老家就是这高山镇的,他爷爷以前的先人就在垛鱼顶下的尹家庄繁衍生息了好几百年,他小的时候也在老家生活了好几年。他爸爸是老三届的高中生,是十年动乱结束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毕业后留在县城工作,后来赶上了提拔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当官的好时机,也就理所当然地做了啥子局的局长,再后来尹国富和他姐、他妈也就去了县城,一家子人都成了吃皇粮的国家人了,把尹家庄的老少爷们羡慕得要死要活的。 早上八点半,上班的早间例会上,尹国富的老同学、比他早来一年的镇党委书记李广让乡镇干部们欢迎他这个新镇长发表就职演说,尹国富摆摆手说,演说个啥,咱又不是奥巴马,也不是特朗普,说空话没用,别去弄那些里根楞了,今后大家一起正儿八经地干工作比啥都好。说罢,尹国富就让干部们该干啥去干啥去了。 尹国富,不到五十岁,四十五六岁的光景,中等个头儿,圆脸没下巴,两只大眼眼珠子叽里咕噜的,黑不溜秋的,小的时候他爷爷说,这小子掉在地瓜面缸里得扒拉好几天才能捞上来,比那非洲人差不了多少的。 回到自己的老家高山镇来当父母官儿,尹国富是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能回到家乡为父老乡亲干点实事儿,担心的是恐怕自己干不好被老少爷们戳脊梁骨骂八辈祖宗啊!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回到家乡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碰到了这么个鬼天气,三五步之外就看不到啥光景,奶奶的,这也是那个啥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吗? 想着这些事儿,尹国富信步走出了镇政府大院,不知不觉地向南而去,朦胧中,尹国富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少年时读书的学校轮廓。看到了曾经读过书的学校,尹国富就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启蒙老师。尹国富的启蒙老师叫王有才,这老师是“文革”前的老初中毕业生,他是真的有才,看事物眼光远,认定的事儿一根筋地坚持到底不动摇,对做学问一丝不苟,就是有一样毛病,读一二三四的“二”读不准音儿,人家读“er”,他就读“ou”。尹国富还真真切切地记得刚刚上一年级时,王有才老师教学生读十个自然数的情景。那天早上第一节数学课,王有才老师教读十个自然数,他指着黑板上的“一”读“yi”,孩子们大声整齐地读“yi ”,他读“二”时读“ou”,孩子们也跟着读“ou”,王有才老师急了,他火刺刺地说:“只许我读‘ou’,不许你们读‘ou’!”,后来王有才老师找尹国富起来教读这个“二”,这才把问题解决了。再后来,公社决定把高山镇大苇塘开垦成土地种庄稼,王有才老师上书公社说明破坏生态环境的危害,结果被公社以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开除出教师队伍。从此,近四十年了尹国富再没有看见王有才老师。 想到自己的启蒙老师,尹国富心里隐隐作疼起来,于是长叹一声:“唉,世事难料啊!” “镇长,你叹啥气儿?哈哈哈,来来来,跟俺小老头儿聊聊咋样?” 尹国富突然听见有人跟自己搭话,向前一看,一个个头不高,干巴瘦猴似的小老头在自己前头背着手儿不快不慢地走着。 刹那间,天空也似乎清朗起来,面前的大雾也飘散了,一条宽敞的山间土路展现在尹国富的面前。 尹国富想追上小老头,可是任凭他再怎么加快步伐,总是和老人家有一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尹国富心里想这个小老头儿腿上好功夫哩。 “大爷!”尹国富叫道,“您老人家不是要和俺聊聊吗?” “是啊,是要聊聊的。” “大爷,这么走着咋聊呢?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多好啊!” “哈哈哈,你是新上任的镇长,你就不想去看看咱们高山镇的山山水水吗?” “想啊!” “想,就跟着俺走呗。” 尹国富心想,走就走呗,多少年了也没回到高山镇老家的山山水水走走了,就着这个机会走走看看有啥不好呢? 干瘦的小老头走在前面,尹国富跟在后面,眼前是笔直的山路,大路两边时而是山岚起伏,树木葱茏;时而是云雾缭绕,仿佛天堂一般神秘莫测。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尹国富跟着小老头儿登上了跑马岭。跑马岭和它东面的垛鱼顶、东北的马石山、正北面的林寺山,山山相连构成了古老的高山镇天然的屏障,高山镇几十个自然村落就散落在这其中。这跑马岭属于东西走向,海拔四百多米,相传因秦始皇东巡时在此跑过马而得名,山上至今还有拴马石、饮马湾等名胜古迹。站在跑马岭上,可以一览高山镇的全貌。 此时的跑马岭,云雾弥漫,耳边山风呼啸,人在山上犹如置身于天宫的南天门上。放眼远望,远处的大雾已经散尽,山间平原一片片绿茸茸的,那是返青的麦田;北边蜿蜒西去的富水河,河水时断时续;山脚下一些小山头上,光秃秃的,裸露着山的肌肤…… 云雾里,小老头儿干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说道: “你看看那富水河,那还叫河吗?河床全被挖,一个坑一个湾的,几里十几里见不着一点水流,河两岸的养殖场把鸡屎猪粪都排到河里去了,这可是我们高山镇老百姓的母亲河啊!几十年前的富水河,那时是何等的风光啊!那时……” 随着小老头儿的诉说,尹国富思绪也回到了几十年以前。 富水河,是五龙河的一个支流,它发源于高山镇东部的垛鱼顶、雕儿崖、峨山、十八盘等大山,流经桃花溪、柳家湾、胡家湾等村庄,蜿蜒西去,在高山镇下游处形成了一个波光粼粼的大凌湾,然后穿山越谷,经废城,过莱阳汇于五龙河,最终注入黄海。 富水河在桃花溪一段,美不胜收。没有任何污染的山泉从大山深处各条山涧中汩汩流出,流到这山外的桃花溪,就自然汇成了一条小河。村子就建在小河两边的丘陵的半山坡上,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栽有桃树,从最古老的山桃儿到眼下时兴的新品种,什么扁桃儿、水桃儿、毛桃儿、白仁儿、六月鲜儿、血桃儿、冬桃儿、蜜桃儿……都能在这儿找到。春姑娘姗姗而来时,桃花溪两边儿半山坡上盛开了粉红的桃花,房屋掩映在花海之中,就连村子中间的溪水都是粉红色的,整个桃花溪到处溢满了桃花的芬芳。这时,早晨起来,你爬上桃花溪两边的山岭上向下望去,嗬,简直就是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儿:溪水倒映着两岸半山坡上的胜景儿,水汽濛濛,弥散在溪水上空;溪水两边半坡人家房屋掩在一片片绯云之中,绯云中又炊烟袅袅,这其中又闻鸡鸣犬吠之声、小贩叫卖之声、嘤儿啼哭之声……桃花溪里的水从大山里淌淌而来,清得吓人,河床的砂石历历可数,小鱼儿小虾儿悠然游哉,喝上一口儿,这水能甜得你五脏六肺都感到空灵温馨,桃花溪几百户人家祖祖辈辈就喝这溪里的水。 富水河下游的大凌湾,更是让人神往。富水从上游汤汤而下,奔流到庙后村前来了一个六七十度的大拐弯,形成了波光粼粼、蓝盈盈的大凌湾。凌湾,水深,湾大,这里充盈着神话和传说,最为著名的是小和尚挑水和小牛倌看戏。那一年的早晨,小和尚下山来到凌湾挑水,来到湾边后,小和尚首先蹲在一块大石块上洗起了脸,然后又灌满了水桶,当他起身走出不远时,回头看去,刚刚他站在上面的那块大石块,缓缓向蓝盈盈的凌湾深处飘去,小和尚立时浑身冒出冷汗,原来那块大石块是一只巨大的老鳖盖啊!不知是那一年了,据说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天阴沉沉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地间雾气蒙蒙的。小牛倌把牛赶到了山岭上,牛儿悠闲地啃着鲜嫩的青草,他自己来到凌湾边上一块巨石后面清闲起来。正想着东家那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突然听见凌湾水面上有搅动水的声响,他趴在巨石上偷偷地向凌湾中间水面上望去,一条大鱼似的东西接二连三跃出水面,溅起丈把高的水花儿。不一会儿,湾里边传出了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儿,接着水面波浪翻滚,鱼鳖虾蟹浮出水面演练起来,小牛倌看得一时情起,连声大呼:“太好了,太好了!”这一叫好,凌湾水面立即平静下来,波澜不惊,蓝汪汪,绿莹莹。不一会儿,蓝盈盈的水面变成了红色,随即漂上一具巨大的鳝鱼尸体。据说,这条巨大的鳝鱼就是先前跃出水面侦查的那个家伙,因为它侦查工作做得不好,让凡间的小牛倌看了一场好戏,于是就遭到无情的惩罚。 …… “镇长啊,你看看现在的富水河还有几十年前的一点模样吗?这是为啥啊?” 尹国富正回想着,突然被小老头儿的质问打断了思绪,他也附和着说道:“是啊,这是为啥啊?” “哈哈哈,人们啊,只知道挖沙卖钱,只知道养鸡养猪,却不知道是在破坏和污染养育了自己一代一代的母亲河啊!” 尹国富陷入了沉思,你能说这老人家说得不在理吗?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啊,没有了青山绿水,老百姓还能有金山银山吗? 尹国富正想着,又听老人家说道:“镇长啊,你再看看山下那些光秃秃的小山头吧!几十年前,松树参天,柞树墩子一片连着一片啊,可是现在比那和尚头还光啊!” 尹国富向山下望去,那些匍匐在跑马岭脚下的小山头们,光秃秃的,真的是比和尚头还要光的。尹国富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公社里组织中小学的学生在那些小山头上植树造林过好几次的,可是现在依旧是光秃秃的啊! 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是啥呢?过去政策的失误,是一个方面;官员的不作为,也是难辞其咎的;还有老百姓的意识和行为,更让人痛心啊!尹国富眺望着远远近近的那些光秃秃的山头,自己在心里思考着。 跑马岭上又升腾起一片浓雾,耳边不时传来松涛的低语,让人越发觉得身处仙境一般。山下,大雾渐渐散去了,麦田、房屋、大路上奔跑的车辆……都清晰起来,这更让尹国富有一种站在天宫里俯视人间的感觉。 “大爷,您高姓大名啊?”尹国富望着浓雾里小老头模模糊糊的身影疑疑惑惑地问。 “你甭管俺姓甚名谁,你只管站在这里好好看看咱们高山镇的山山水水吧!”小老头幽幽地说道,“你这父母官还记得高山镇的大苇塘吗?” “隐隐约约地记得一点!”尹国富说。 “大苇塘,那是何等地壮观啊!春天来了,大苇塘就是一片绿的海洋,和风吹过,绿波荡漾……”小老头动情地自语着。 尹国富的思绪此时此刻也被拽回那过去的岁月…… 不知何年何月古老的富水河洪水成灾,突然改变了河道,在柳家湾村后冲刷出一条崭新的河道。柳家湾至下游胡家湾那段旧河道就自然变成了南北宽约百米东西长约四五里的大河塘了。日久年深,河塘两岸就生出了一片一片的芦苇,河塘两岸潮湿的土壤,再加上芦苇天生的超強的繁殖能力,高山镇大苇塘不知不觉地诞生了。大苇塘北到富水河南至柳家湾太师椅山岭脚下,上连柳家湾下接胡家湾,放眼望去,绿波荡漾,一望无垠。
春天,芦苇长高了,人在里面就像掉进了绿色的大海里。河塘两岸、芦苇深处生长着一丛丛红柳儿,人头高矮,有小手指粗细,极柔软,夏秋时节人们砍回家扒掉红的皮儿来编簸箕、笸箩、柳斗儿。砍一棵红柳条儿,截下一截儿,用手在石面上一揉搓,抽出里面洁白的木条儿,那筒状的红皮儿就是一只柳哨儿,含在嘴里吹出的声音呜呜嘟嘟,技艺高的人能吹奏出歌曲儿,悠悠扬扬,余音袅袅。夏秋里,大苇塘里热闹极了,布谷鸟、水咕咕、翠鸟儿、山红雀、山黄雀、水鸭子、草鸡、野山鸡,还有那专门钻进绿汪汪的河塘里抓鱼的水捞捞鸟儿,都来到这大苇塘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野兔、黄鼠狼、狐狸时而在塘边喝水,时而在芦苇深处奔跑跳跃,追逐嬉戏;河塘里的青蛙、蛤蟆,此起彼伏地叫着,河塘两岸朦矇胧胧的小径上稍稍有点动静儿,青蛙们便会扑扑地跃进绿汪汪蓝莹莹的河塘里,水面上就漾出一圈一圈儿的涟渏。河塘里的魚啊虾啊的肥极了,你拿上扒网、篓子这些家什,不出小半天就能扒满一鱼篓子,回家把鱼儿洗净了用面儿混和上锅用油一炸就是一盘天生的酒咬儿,至于那寸长的虾儿蒸熟了红艳艳的,味儿甚是鲜美。但不是人人都能扒上鱼虾的,要有胆儿和技术的,河塘水很深很深的,一不小心掉下去是很难上来的,因为水里长满了密密匝匝的鲫鱼草,有一人多高。
大苇塘自春天芦苇拔节长起来以后,一直到秋末冬初割倒芦苇,很少有人来到里边,偶有割红柳的、扒鱼虾的驻足这里。秋末冬初割芦苇的季节,柳家湾的人从上往下割,胡家湾从下往上割,人挑驴驮,马拉车载,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一直割到两家见面了,这大苇塘的热闹景儿也就算是过去了。 …… 可惜啊,大苇塘被不懂自然规律的人们毁掉了,开垦成了不长庄稼的盐碱地和砂砾地! “唉……”小老头长叹一声。 尹国富正在回忆着大苇塘的美景,突然间就被小老头这悲呛的哀叹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了。 “大苇塘,是咱们高山镇的大湿地,是一处天然的氧吧啊,它对高山镇的气候影响大着呢!”小老头在尹国富不远处既像是自语着又像是给人讲课说道,“大自然的规律不能违背,只要违背了,就要遭到报应啊!看看咱们老百姓吃到的苦头还少吗?老百姓需要青山绿水啊!” “是啊,大爷,您说的对啊!”尹国富接过小老头的话头儿说道,“现在,党和政府对环境保护重视起来了,正在整治环境,让山青起来,让水绿起来,让天蓝起来!” 说到这里,尹国富望过去,小老头早已不见了踪影。 尹国富大声喊道:“大爷,您去哪儿了?您是谁啊?” “哈哈哈……” 半山腰上传来小老头爽朗的笑声,尹国富又听见小老头大声说道:“这个大雾天,貔子精喜欢出来迷惑人,你就把俺当成貔子精吧!甭管俺是谁,好好当你的镇长啊,再过一二十年,看看咱们高山镇能不能大变样吧!” “貔子精?”尹国富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立即布满全身,他立马也向山下奔去。 尹国富小时候经常听爷爷讲有关“貔子精”的故事。貔子,是胶东半岛一种类似于狐狸的动物,“貔子精”就是貔子成精了,有了迷惑人的本领了。据传说,“貔子精”可以把人迷惑住了,听从它的摆布,但是它绝不伤害人。尹国富的爷爷就曾经被“貔子精”迷惑过一次,他爷爷说那个“貔子精”对自己可好了,他跟着“貔子精”在大山里转悠了好几天呢。当时,尹国富听爷爷讲的故事可入迷了,幻想着自己啥时候如果也能有幸被“貔子精”迷惑一次,那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貔子精”?他奶奶的,还能是真的遇到了“貔子精”吗?难道自己小时候的幻想真的变成了现实吗? 尹国富一边往山下走着,一边问着自己。他把这一上午自己的见闻从头捋了一遍,尤其是跟小老头的对话一句不落地思想起来,他隐隐约约悟出来点啥了,啊,小老头不就是家乡的父老乡亲吗?父老乡亲是向俺要青山绿水来了啊! 想到这里,尹国富站住了,他蓦然想起小老头说过的一句话“再过一二十年,看看咱们高山镇能不能大变样吧!”这句话里的“二”,那个小老头说成了“ou”了,顿时,尹国富知道了这个跟自己老是保持一段距离的小老头是谁了! 尹国富激动起来,心里也更加亮堂起来,他稳步地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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