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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礼想了半个晚上,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福礼决定为大哥福仁摆上几桌子,庆贺庆贺,把亲戚朋友都请来,还要叫上村里两委的那帮人,更不能忘了喊来那些早年间当村干部的家伙,那些家伙们有老得病得不能动弹的抬也要让人抬来。
福礼把这个决定告诉大哥福仁时,福仁半天没说一句话,末了才含含糊糊地说能行?福礼连声说行行行,必须得庆贺庆贺,让那些小子们看看,你纪福仁是打小日本鬼子的功臣不是啥子国民党的特务,大哥啊,你的腰杆子要挺直喽!
福礼家的辈份是村里最高的,在村里不称他爷爷的仅十人八人的。福礼他爹纪如玉原是个乡间教书先生,如果还活在人世间少说也有一百二十岁,老先生一辈子生有福仁、福义、福礼三个儿子,九十九岁那年和少他三岁的老伴儿一同去了天国寻找二儿子福义去了,撇下了沒了左腿的老大福仁和沒了右腿的老三福礼两个光棍儿子。
卢沟桥事变后,老先生写信告诉在泉城求学的大儿子福仁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况且国将不保,还念的哪门子书?投笔从戎去吧!于是,福仁奔国军而去。台儿庄战役后,福仁丢了一条腿,辗转回到了古老的高山镇。许世友将军在高山镇建立起抗日根据地,成立了人民自己的政府,老先生又将二儿子福义、三儿子福礼一起送到许将军的队伍上干八路去了,几年后,二儿子福义在一次战斗中扯着两个小日本鬼儿拉响了身上的一颗手榴弹,与狗日的鬼子同归于尽了。又过了几年,三儿子福礼在“花园沟阻击战”中为了抢夺小日本的那挺歪把子机关枪又丢了一条腿儿。
纪老先生成了烈属了,他和老伴儿养着两个为打小日本鬼儿丢了腿儿的儿子,想想那日子有多难啊。
福礼把庆贺宴会定在了九月三日这天中午,四桌子就摆在镇上的“好日子”饭店里。
开宴前,九十多岁的福礼拄着双拐站起来,说道:“亲戚朋友们,今天把大家请来,一是庆贺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八周年,更是庆贺我大哥这样的老兵终于被政府承认了,他们享受政府的补贴了!想想吧,六七十年过去了,岁月在我大哥的心尖心底刻下过多少淌血的刀痕啊,那些从沒去同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干过的人,却在一个同小鬼子浴血奋战过又残废了的人心上用刀尖胡乱地戳着,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咹?你们今天在坐的人当中,有多少人曾经想置我大哥于死地啊!”福礼激动起来,将一只拐举起来,朝天捅捅,“奶奶的,天理难容啊……”
红脸膛的福仁静静地坐在那儿,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仿佛电视剧《西游记》里边那太上老君啥的。他微闭了眼,听着三弟福礼的开场白,思緒也回到了过去的岁月里:
台儿庄战场上,日军的轰炸机狂轰乱炸,机枪的枪管子都打红了,那人啊像割韭菜一样,一排排地倒下去……
“三反五反”那年,村里那些当权的人非要将当过国军的他捉去不可,说啥子他是国民党特务,任凭老父亲如何申诉也不行,关键时刻,福礼把拐一抡说:“狗日的,我大哥打小日本才丢了一条腿,他打鬼子的时候,你们吃屎去了吗?今天谁敢动我大哥一根头发,我就用拐砸死他!”那伙人悻悻而去。
五七年反右派,村里那伙人又找上了他,说国民党的士兵是当然的右派,要拉出去批斗,老父亲说,我是烈属,他的弟弟一个牺牲了一个是残废军人,他本身为打小日本鬼子成了残废,他怎么就成了右派呢?你们如果再胡来,我就找毛主席理论去!
“文革”时,村里的红卫兵要斗他,福礼把拐一抡说:“谁敢斗我大哥,我就砸死谁!”
“文革”后期,村里人想让福仁逢年过节时去扫大街,福礼拿着拐硬是堵着门儿,说:“谁进来就砸死谁,反正这拐是共产党毛主席给我的!”
……
想到这里,福仁睁开微闭的双眼,咳咳地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道:“老三啊,老事了,不提也罢,那是历史,也是命运啊!唉,想想老二福义,再想想俺那些倒在战场上的战友们,俺知足了!不提不提了,大伙儿喝酒喝酒吧……”
几个当年总想整治福仁的老白毛们惭愧地低下头去。来参加庆贺宴的人们各怀着不同的心情喝着酒,议论着,感叹着……
福仁静静地坐在那儿,微闭了眼,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一言不发,脸上带着微笑。几个晚辈过来要向福仁敬酒,老人家一动未动。
这时,人们才发现福仁安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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