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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吃罢夏至节的面条儿,孝德街十几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从家里陆陆续续地出来了,有提马杂子的,有拎着小板凳的,还有腋下夹着草裢子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往孝德街中间的老槐树下聚拢着。
孝德街是柳家湾村村北的一条大街,这街上在明朝出过一位大孝子,大嵩卫的青天大老爷就赐给这条街这么一个响亮荣光的名字。从此,孝德街的家家户户辈辈世世以这位大孝子为楷模,都讲究一个“孝”字,这不仅名满高山镇,就是在整个大嵩卫那也是隔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哩!
孝德街的这棵老槐树都成精了,她高寿几何?恐怕是没人知道的,据说大嵩卫的青天大老爷给这条街赐名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这么粗这么高了。老槐树,那可是真叫成了精呢,你看吧,三五条汉子扯着手合抱不过来的树干中间里形成了一个能钻进两个大人的树洞,巨大的树冠遮住了半条孝德街,老枝遒劲,宛如苍龙,曲折逶迤的,直指苍天的,沧桑中都透着肃穆;青枝泛着绿光,枝茂叶密,萋萋蓁蓁,散发着无比的青春气息。每每立夏节一过,孝德街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吃过中午饭都会聚到这里乘凉歇息;晚上时分,那怕月亮、星星都回家睡觉了,大槐树底下还是有欢声笑语不断地飘向远方。于是,这老槐树底下自然就成了孝德街乃至柳家湾探讨国家大事、议论是是非非、发布小道消息、传播奇闻轶事的地方了,无怪乎有人戏称这里是“柳家湾新闻中心”哩。
柳光明带着三岁的孙子早先一步来到了老槐树底下,柳老五和柳老四一起走过来的时候,柳光明坐在马杂子上正在搂着他孙子教孩子背古老的农谚歌谣:“三月青,四月黄,五月小麦就上了场;连整打,盾儿轧,打出麦子做供养(面食祭品);祭天地,敬神仙,求来日子甜如糖!”,又教孙子:“天老爷爷别下雨,打下麦子供养你。”
柳老五把小板凳放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卫生纸,擦了擦小凳子面,这才坐下来,笑美美地说道:“老弟啊,都啥年代了,你还在这教孙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玩意儿!”
“是的是的,净教些没用的里格楞儿!”柳老四也不管地上脏不脏,铺下自己带来的草裢子,扑哧一下子就躺下来,接着说,“等你孙子长大了,俺看啊,早就不用去割小麦了,还念叨这些玩意儿干啥哩?”
“你们不懂啊!”柳光明“呵呵”一笑说,“这叫文化传承,得让孩子们一代一代地都知道种地的辛苦和不容易啊!”
柳光明、柳老四、柳老五这老兄弟三人都住在孝德街,三人是屋脊挨着屋脊的邻居,从小就是光着屁股就在一起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的好朋友。三人一同上的学,一起回到家大有作为地去修理地球的,三人又在同一年里结婚了。结婚后,柳光明和媳妇儿一合计,下定了决心,就要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以后不管是谁来做工作都不生了,谁喜欢生谁就生去吧。那时,也没有电视看,除了在老槐树下听人家南朝北国的闲聊,晚上回到家里,柳老四就跟媳妇儿研究制造小人儿,一口气就造了四个愣头青儿子,那小四儿还被村子里罚了好几千工分儿。柳老五与柳老四犯了同一个毛病,一憋气的功夫儿,就造出了四朵金花儿,小四嫚也是挨罚的超生闺女。由于这两个人当时在柳家湾一带为计划生育的事很有些名头,属于那种顽固不化分子,一些嘴巧的人就给他两人起出外号来了。由于一口气儿造出四个儿子,就把柳光春叫着“柳老四”了;一憋气儿造出四个闺女,又爱说“我们家有五朵金花”,柳光强就被叫着“柳老五”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号不发,奶奶的,叫就叫吧,名字不就是个符号吗?柳光春、柳光强也不在乎,于是,柳老四、刘老五就这么一直叫下来了,只有村里填选票啥的时候人们才会写上他们的真实名字。
小孙子挣脱了柳光明的怀抱,跑到柳老四的草裢子上躺下来,仰面朝天在数老槐树上的喜鹊窝。柳光明对柳老四、柳老五说:“两位老兄弟,俺家明天要开镰了,俺儿子说要在学校里找几个老师来家帮着收割小麦,一个上午连割带打(脱粒)就完事了,下午一憋气儿就种上直播棒子了!呵呵,你们两家不开镰吗?”
“开镰开镰!”柳老五说道,“今天上午,俺去地里转了转,看了看,俺家的小麦也熟了,于是俺就用手机给四个闺女女婿下了个通知说:明天都来给俺割小麦!呵呵,俺家明天一上午连割带打肯定也就完事了,下午也能种上直播棒子的!再说俺这四个闺女四个女婿来时不仅都会开着车,还都会带酒带菜来的,还不用吃俺的,他们是自带午饭一顿啊!呵呵,怎么,老四你家不开镰吗?”柳老五美滋滋乐丝丝地说。
“唉——”柳老四长叹了一声说,“光明的儿子是镇上中学的校长,有权有人缘儿要多少人就有多少人;老五有四个闺女四个女婿,割几亩麦子那是当着玩的事儿啊!俺的小麦也熟了,今天下午俺去四个儿子家里合计割麦子的事儿,个个都说自己的麦子还得几天才能熟,晚几天再开镰,没有一个吭声说帮着俺去割麦子的,妈妈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柳老四垂头丧气的嘟囔道。
柳光明呵呵一笑说:“当初咋啦?当初你不是说人多力量大吗?”
“就是啊,”柳老五也说,“当初你不是说多养儿能防老吗?咋的今天又后悔呢?”
“去去去,老五你别跟着来寒碜俺了,你也不是啥好鸟儿!”柳老四从草裢子上爬起来拿起烟袋荷包正准备卷上一支老旱烟,“当初你还不是卯足了劲儿想生儿子吗?要不你家能有五朵金花?啐,真是背着六升半说别人不够斗啊!”
柳老五掏出一盒“玉溪”香烟来,抽出一支扔给柳老四,又对着柳光明说:“光明,你不来一支?呵呵,这是小四嫚女婿前些日子孝敬俺的,一条贰佰元哩!”柳老五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柳光明笑笑说:“俺可没那个福分享受那东西啊!”接着又问柳老四,“这么说,老四只好自己去地里割麦子了?”
“唉——”柳老四长叹一声又躺下来说,“自己不去割,还有啥法子?儿子们肯定也去帮着丈人爹割去了,早把俺这个爹忘到脖子后边去了啊!”
“俺认为不对啊!”柳光明提高了声音说,“你就应该学学老五兄弟,也给你那四个儿子儿媳下个命令来给你割麦子!不是说‘养儿防老’吗?你老了,干不动活了,就该他们来干了!就像这麦收时节,你也到了人生的收获季节,就应该开始收获儿子们的孝心善举了啊!”
“你寻思着俺没叫他们?”柳老四把那香烟屁股狠劲地扔去老远说,“这个说有这事,那个说有那事,推三搡四的,媳妇儿们的脸活像下了一层霜,冷冰冰的。”
“拿出你当年的威风来!”柳老五说,“不行的话,就揍这些王八蛋们,难道还翻天了不成?”
“唉——”柳老四又长叹一声重新躺倒在草裢子上嘀咕道,“兄弟啊,你就别站着说话腰不疼了吧!”
第二天,柳家湾大多数人家都开镰了,山里、泊里热闹起来了。
早晨还不到八点钟,太阳就像个大火球子悬挂在天空中,起劲儿地炙烤着大地,天仿佛要下火了。天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瓦蓝瓦蓝的,鸟儿们早早就钻进了浓密的树叶间乘凉打盹去了;路旁站着的树木树叶打着卷儿,也仿佛瞌睡了似得,耷拉着脑袋,没一点精神头儿了;田间地头的骡马们热得不时地打着喷嚏,树荫下的狗儿伸直了四肢趴在地上哈达哈达地吐着长舌头。
十点多钟,柳光明用自行车带着一捆“雪花”啤酒、一捆“农夫山泉”矿泉水来到了自家的地头边上。十多个老师正在儿子指挥下忙忙碌碌地装车,看来这两亩小麦已经收割完了。柳光明把自行车停在地头上支起来,大声招呼着老师们过来喝水解渴。
柳光明抬起头来向自家的麦田南边望去,柳老五家的麦田里四男四女正在挥镰割麦,那正是老五的四个闺女和四个女婿,一个个弯腰撅腚地干得正热火朝天。柳光明从柳老五的麦田里收回目光,向自家麦田东边望去,柳老四和老伴儿正在麦田里割麦子,老四在弯着腰割,老四的老伴儿在跪着割麦子,两个人那动作不比蜗牛快老些。唉,到底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尤其老四的老婆子,咋的吃得住呢?柳光明怜悯地想。
这时,柳光明看见柳老五挑着一担水桶来到了他自己的麦田边上,正在招呼闺女女婿们喝水,他自己却坐到了麦田边上一颗白杨树下乘凉去了。柳光明再次把目光收回来向柳老四老两口子望去,两个老家伙一前一后在白花花的太阳下有气无力地割着麦子。
柳光明心中一阵疼痛,觉得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尖划过心头,有点淌血的感觉,他的鼻子酸酸的。他不知为啥会有这种感觉,他说不出是啥原因,但是他却就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心底的那种疼痛和那种酸楚。
柳光明抽出两瓶啤酒、两瓶矿泉水向柳老四麦田里走去。不知是为了啥,他就是觉得必须要过去,不是怜悯,也不是想起兄弟间的情谊,可就是想着必须要过去的,而且心里觉得憋屈得很难受,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柳光明走到老四的麦田里,招呼老四和老四老伴停下来喝口水歇一歇。老四停下来,满脸的汗水小溪般地直往下淌,淌流的汗水冲得老脸上的麦秸灰一道一道的沟沟,活像个唱花脸的戏子,嘴唇子上一溜的紫泡,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是上火不轻。柳光明给他揭开了一瓶啤酒递给老四,老四一仰脖子咕咕喽喽地喝下去,抹了一下嘴唇子,便掏出烟袋荷包来了。老四的老伴蹒蹒跚跚地走到柳光明的面前,累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就跟哭似的;身上穿的衣服都被汗水洗透了,汗渍中的盐分在衣服上画出一个接一个的圈圈儿,白刺刺的;平时白皙的脸上被麦秸灰罩得变成了灰黑色,手心上磨起了一个大泡,血淋淋的。她接过柳光明递给她的矿泉水,累得连矿泉水瓶的盖儿都揭不开了,有气无力的说道:“可把俺给累死了,养了四个儿子,到老了,还得俺自己来遭这罪,流汗又流血的,还有啥活头啊?!”说着,两行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溢出来,慢慢爬下脸庞来,在脸上冲出两道沟沟儿,就跟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似的。柳光明越发地看不下去了,唯恐自己那憋屈而又莫名的泪水夺眶而出,于是转过身子向自己家的麦田走去,边走边说:“慢慢干吧,别累坏了身子啊!”
翌日,吃过早饭后,柳光明把放在平房上和院子里晾晒的麦粒摊开后,提着马杂子来到了老槐树下。
浓密的树荫下,柳老五早就到了。柳老五把自家的小饭桌也搬来了,小饭桌上铺开了棋盘,红字黑字的将帅相士、车马炮卒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就等着有棋友来开战了。棋盘旁边放着一把紫砂茶壶和几个品茗的小茶杯,地上放有一把不锈钢的暖水瓶。柳老五正一手拿着袖珍收音机,一手夹着香烟,在摇头晃脑地跟着收音机上学着哼哼京剧,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活得赛过那天上的神仙了。
柳光明走到柳老五的跟前,用手指在他头上弹了一下子,他才发现柳光明来了,赶紧关掉了收音机,说:“你咋的才来呢?俺把麦粒扒拉着摊开就出来了,呵呵,坐下来尝尝闺女们孝敬俺的好茶叶,香着哩,喝着茶,咱俩杀两盘?”
“杀两盘?”柳光明坐下说道,“你是个臭棋篓子,老是悔棋,不伺候你,呵呵,尝尝你的好茶,这还差不离儿。”
两人正说着,柳老四和老伴提着镰刀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了,疲惫不堪的,就像是刚刚被打败的俘虏似得,半点精神头儿都没了。
柳光明站起来问道:“老四哥,你麦子不是割完了吗?咋的又……”
柳老四停下步子说:“是啊,俺的昨天傍晚俺俩才割完了,今早上起了个大早用脱粒机打下来了;这不刚刚在家吃早饭时,老大老二都去叫俺这俩老不死的去帮着他们割麦子,还没等着走出家门口儿,老三老四兄弟俩也来叫俺这俩老东西去帮他们割麦子,唉,只好一家帮他们半天了。”
“他们帮着你割了吗?”柳老五也站起来问道。
“俺能有你那福气?”柳老四耷拉着脑袋说。
“儿子应该给爹割麦子,他们却不干;爹老了,干不动了,没那给儿子干的义务了!老四,你和嫂子听俺的,不去,回家去!”柳老五愤愤地把烟屁股摔到地上,将烟屁股用脚扭擦了几下子,接着说“妈妈的,都是啥玩意儿?幸亏还住在孝德街上,哪里还有半点孝顺德性?!”
“能不去吗?”老四老伴有气无力地说,“有那好运气,一口气儿上不来就走了,好说;如果将来瘫在炕上,活不成死不了的,你咋办啊,那不还得落到孩子们手里吗?唉,现在还能给人家干点,就去干点吧,早早累死了就早早另托生,下辈子可是再也不想托生个人了啊!”
望着柳老四和老伴渐渐远去的背影,柳光明陷入了沉思:人啊,你为啥才叫人的啊?
傍晚时分,孝德街大槐树底下传出消息说,下午在帮着二儿子割麦子的老四老伴在割到后半晌时突然晕倒不省人事了,现在正在县人民医院里抢救哩。
天亮之后,早早吃过早饭后,柳光明和柳老五去了县人民医院,他们不能不去看看老邻居,这是做人最起码应有的事情。
在县人民医院里,柳光明和柳老五找到了老四老伴的病房。老四的老伴正在昏睡,打着吊瓶;老四坐在病床一角,愁眉苦脸的,真的比死了爹娘老子都难看。老四说,老伴是脑子出血,还没过危险期。
柳老五看看就老四一个人在这里,就说:“咋的就你一人,儿子儿媳呢?”
“都说忙,小麦没个完,回去了。”柳老四补充说,“老三、老四两个混账东西还说,在谁家帮着割麦子的,谁家就应该来伺候的。”
“妈妈的,这还叫人说的话吗?”柳老五也不管是不是在病房里,骂骂咧咧起来,骂着又去兜里掏烟。
柳光明赶紧把柳老五推出病房,说道:“兄弟,注点意吧,这是在医院里的病房里,人家不让大声喧哗,更不让抽烟啊!”
“这都是些啥破规矩啊?”柳老五说道,“你看着吧,柳老四家里这下子八成是有好戏看了,丢人啊!”
柳光明轻轻点点头,心里却越发地沉重起来。这时,护士走过来进到病房里让柳老四去交钱,否则只能停下治疗了。
柳老四没咒念了,自己身上没带钱不说,也走不开。于是柳光明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柳老四大儿子的电话,递给了柳老四。
柳光明拉了柳老五一把,两个人又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柳光明说:“咱俩把身上的钱凑凑先交上吧,别耽误了嫂子的治疗啊!”
当柳光明和柳老五去交钱回到病房时,柳老四正要摔手里的手机!
“老四,那是俺的手机,不能摔啊!”柳光明赶紧制止柳老四。
柳光明的一声喊叫,让柳老四如梦初醒,他浑身乱颤,嘴唇子哆哆嗦嗦的,声嘶力竭地吼道:
“这些王八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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