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0月,我的父亲九岁,接到孔家来信,让他到外祖家去吊丧哭舅,他的外祖是东孔村姓房的。 我的父亲有五个舅舅,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个死去的舅,除了知道姓房,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而且他是怎么死的,一家人也都不知道。因为他是在发丧时的前三、四年死了的。起初被埋在大口河北边的一个叫黑江的地方,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死了,长期不回家,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他。 到了1948年10月,在外驶船的他的二哥房子让打听到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部队派人挖出尸骨用船送到了下洼,捎信让家里人把尸骨从下洼背回老家下葬。去接尸骨的人到达下洼的时候,负责送尸骨的人已经放下尸骨回部队去了,因此,没有问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背着尸骨回到了孔家。 我父亲去哭舅,靠棺材很近,因为他舅虽然有兄弟五个,但是多数不在跟前,老大与他们不是一个娘,关系处得差,不上前;老二房子让在外面驶船,生意忙,回不了家;老三夫妻两个得天花病去世了;只有小弟房子友与二哥家的侄子还有我的父亲给他送葬。这样我父亲见了他四舅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面。他看到了骨骼入殓的全过程,从长长的臂骨和股骨推测,他的舅舅身量高大。头骨上的几个窟窿让我当时年龄尚小的父亲吓了一跳,因此,也让我的父亲铭记在心。 他的舅舅死的时候五十多岁,一直没能成家,是他的弟弟指路上西的。按着乡村风俗,没有完成婚配的男人是不能埋进祖坟的。于是,在离开祖坟一段距离的荒地上掘了个坑,掩埋下葬。 七十多年来,那个孤坟在荒地里经风沐雨,见证了家乡人民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历程。 近两年,我在为整理渤海军区的抗战史忙碌着。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刘庆营同志为我提供了一本《战斗在渤海湾上》,作者是刘建选,他当年在大口河根据地担任连指导员。 书中第55页介绍了两位英雄人物,一位是当年在大口河根据地为我们海防大队撑船的“房甲长”,另一位是在“抹划子”上撑船的李甲长。 书上说:“当年在根据地有十几只木帆船,共有船工四十多名,是党和政府从沾化、垦利老根据地挑选来的觉悟高、有经验、能战斗的优秀船工。那时候房甲长已经五十多岁了,是一位从业四十年的老船工,带着自己的“大鼓”号帆船投身了革命。 从文中记录的房甲长对自己的自我介绍,我再通过对他家人的访问,终于揭开了他的身世与人生经历之谜。 房甲长出生于1890年,籍贯是沾化富源街道东孔村。在他十五岁时就开始做船工了。那时候洚河漕运发达,孔家村是一个有着“小上海”之称的河埠码头,王云升兴办的庆聚成船店生意非常红火。孔家村的主要姓氏有孔、王、房三家。房氏家族成员身量高大、待人诚恳,舍得付出,受人尊重。我家与孔家村渊源很深,我的高祖父邵德元的外祖是孔家村姓孔的,他又和我的祖父邵长昕都与孔家房氏结亲,我爷爷的奶奶是我奶奶的姥姑。房甲长就是我奶奶的亲哥哥,我爷爷的表大娘也就是他的岳母。 在王云升的船店带动下,孔家人有条件驶船,房氏家族自己家里也有船,于是,我的老爷爷弟兄四个就借用他们姥姥家的船渡过洚河,从大邵村迁出来种地。这是我们邵氏家族锐意创新,勇于挑战,敢于改变自己命运的关键一步。后来,由于黄河泥沙淤积,我家的地多起来了,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火腾起来了。 可是几次黄河决口,把洚河淤塞了,庆聚成不得不把船店从孔家迁到下洼。原先在孔家驶船的人们,也不得不离开家乡,到离海岸比较近的地方去做船工。房甲长的一家就分别到各地去做船工了。 房甲长迁居新户,继续驶船,那时他自己没有船,是给人打工扛活。 1935年,我的爷爷邵长昕中学毕业,十五六岁就开始上船,跟着他的表哥们一起做生意。从小杂役干起,用了七八年的时间,一直干到管账先生,生意越干越大,就给他的表哥置办了一条“大鼓”号帆船。 1941年10月杨国夫率军打下了义和庄,解放了郭家局子。1942年8月,根据我们垦区领导的要求,与王香五合并,成立了兴华公司,我爷爷邵长昕成为兴华公司的外跑经理。当年的兴华公司是我们渤海军区第四分区的地下兵站,专门从事军火,药材、颜料等军用物资的购置工作。他们那时已经与天津、塘沽、龙口、大连的客户有着密切的联系,购置的军用物资在我们解放区是免税的,所以生意越来越大。运货时,一般帆船已经不够用,我爷爷就雇用天津曹德侯的铁皮船和罗家村邵汉章的大帆船运货。 买卖军火在当年是“犯私”的生意,在渤海湾上需要闯过好几道关卡。那时候渤海湾上海匪横行,如果抓到给共产党运军火的船只,那是掉袋的罪行。因为行动是秘密的,就是在我们共产党的防线上也需要有自己知根知底的人才能保证安全通行。于是,我爷爷就决定让他的四舅哥带着“大鼓”号帆船进入了我们的大口河根据地。其他地方,在日寇,国军,顽匪控制的地段我爷爷都能够想办法闯过难关。他与王兆龙是同学,与傅瑞五、赵钰、任富贵关系也很好,有时候也给他们提供枪支,目的是不让他们用自己购来的枪支危害老百姓,更不能让他们去攻打共产党八路军。 由于斗争形势非常险恶,虽然经济条件有了很大改观,也没有忙上去办他四舅哥的婚事。 有一次回家,我爷爷的岳母曾经嘱咐我爷爷:“听说现在有人去当八路了,当八路太危险了。不管是八路九路,能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根本。”我爷爷那时已经是一位地下党员,就告诉他的岳母:“鬼子、汉奸人多势重,天天无恶不作,你不打它,它就会永远作威作福,老百姓就永远得不到出头的日子,保护生命是重要的,关键时候献出生命也是不可避免的。” 房甲长到了大口河根据地,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航海才能,四十年的航海经历,使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海上通”,不管是预测海上天气还是判断船在渤海湾里的位置,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船行海面,他能准确判断海底是沙场还是泥场,他能够通过船蓬和行船姿势从上千只帆船中辨认出渔船、商船、匪船和汉奸的船。人们都尊敬的称呼他是“海上的活字典”。 勇敢战斗,不怕牺牲的精神才是我军最需要的品质。海上作战,甲长和船工为了能够给我军创造一个有利的作战位置,不惜临危冒险,甚至要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作战过程中,我们的战士们可以利用有限的工事作为掩体,船工和甲长的位置是固定的,尤其是甲长,不管敌人的子弹多么密集,为了船上全体人员的安全,他都要时刻牢牢抓紧舵柄。英勇的房甲长就这样英勇的牺牲在舵位上。 现在我可以通过必要的途径打听到他的名字,因为他的一个叔伯兄弟房子斌还活着,九十多岁了,从小参军,曾经活捉过王兆龙。现在福建军区,是师级干部。可是我又想,大家只需要记住有一个“房甲长”也就够了,因为还有更多的,更加英勇的烈士没有留下他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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