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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短篇小说大赛 关于一片的湖童谣(稿箱来稿)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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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0 09:58: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关于一片的湖童谣(短篇小说)

张西祥

(小说梗概:两个不解风情的孩子,男孩八岁,女孩七岁,对发生在成年男女之间的现象全然无知,却在用自己仅有的生活常识,认真地做着判断。譬如听说某个男人臊,便去偷偷地嗅嗅那个男人身上,并告诉别人说一点也不臊;看见某个风流鬼私下掏女人一把,两个孩子认定那是男人想吃女人兜里的东西……小说以散文化的笔调,写了孩子的率性,单纯,天真,是一副充满人性美的人物风情画,读起来轻松,愉悦,润心,在读者劳作之余,可博得舒畅一笑,如品尝心灵鸡汤。)

(7130字)

摸河瓢喽——”一声吆呼,很快就找到了全村人的耳朵。在淮河边我们那块,只要听到这声恶作剧又唯恐天下不乱的吆呼,你就大概可以断定,这货不是半吊子,就是六叶子。娃儿们却被这一嗓子被喊疯了,瞧,头上顶起木质大脚盆,婆婆娑娑跑在大人们的前头;狗儿们也被喊疯了,闻闻嗅嗅跑在娃们的前头,左跑右跑朝前跑,抬起来腿撒泡尿,再回过头来领着主人跑。

我和毛丫也顶着脚盆也夹在人群里跑。那年我八岁,毛丫比我小一岁,也没有我的劲大,没有我的腿快,我拽得毛丫跟头流星的。毛丫跑着跑着就冒汗了,瓜子小脸儿粉嘟嘟,煞是好看。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毛丫淌汗的样子最好看。

“摸河瓢喽——”拖长腔又复制了一嗓子,声音里藏着故意和挑逗,一直把“河瓢”二字喊出了午头阳光般的亮堂。

在我们庄子上,只有二怪叔敢这样大声说“河瓢”,也只有二怪叔敢把“河瓢”喊得这样明亮。原因很简单,我们那的大姑娘一听人家在说河瓢,脸一红,转身就走;我们小娃儿一提到河瓢,奶奶和妈就扬起巴掌要掌嘴,或拿眼儿挖我们,狠我们;婶子和嫂子们一听男人在她们跟前说河瓢,急眉急眼的样子很懊恼,从地上拾起一块坷垃,飞身就去撵男人,半真半假砸男人。

可是我常想,如果不叫它河瓢,又叫个啥呢?我的乡党们压根就不知道世上还有“河蚌”这样的洋说法,也压根儿认不全“河蚌”两个字。从古到今,在我的先人耳朵里,在我自己的耳朵里,就只有河瓢。河瓢,瞧,两片巴掌大的壳夹着一团水红色的肉,只要上锅兑水烀上一开子,两片壳便坦坦荡荡地张开成两只鹰翅膀,坦坦荡荡地给你进贡一大团肥美的肉,馋人呢。壳一卸下来,立马成了水缸里的水瓢,面缸里的面瓢,茅厕缸里的粪瓢……河瓢肉味道鲜美,喷香,可以燠,炒,煎,炸,做汤……

一听见二怪叔喊河瓢,走在人丛里的女人最先咒起来。

“该死的二怪。”小媳妇眉头一皱。

“砍头鬼二怪。”婶子佯嗔。

可是我知道,婶婶嫂子们那都是嘴上骂,心上还是挺喜欢二怪叔的,我见她们恼过了,咒过了,还会彼此伸指头你捅捅她,她捅捅你,“叽叽嘎嘎”笑,是捅到秘密处的偷笑。

其实我也挺喜欢二怪叔的。在我眼里,二怪叔一点也不怪,他那个子和爹俺差不多高,年纪也和俺爹差不多大,就连摸样儿也不比俺爹差在哪块了。可是俺爹说起话来木讷,是娘嘴里的“没嘴葫芦”。二怪叔要是说起话来,一出口就能叫人笑破肚子。人家都笑,二怪叔还不笑,至多是一声鼻息的浅笑:你已经笑得颠三倒四了,他还岿然不动,是正儿八经看着你笑,这大概就是二怪叔的“一怪”?

庄子上人除了说二怪叔怪,还说二怪叔“臊”,这就是二怪叔的第二怪。可是我那时还小,偷偷地凑近去用鼻子闻闻他的身上,怎么也嗅不出二怪叔臊。后来才在私下里听说,他那“臊”和多年前的一件事有关。多年前,二怪叔还是没长胡子的半截桩子,抬脚就好朝姑娘堆里跑。二怪娘想,这伢子,也还没到想姑娘的年龄呀,咋会就这样臊?那天二怪娘使二怪去园子摘辣椒,一连使几遍他却没动。不动也罢了,还忽然懊恼地跑进屋,把他自己床上铺的那张苇席拿了朝娘面前一撂,拿过菜刀照着中间就剁。三下五除二剁成两半,还把其中一半点火就烧。娘一见好好的苇席半截着火了,大喊:“小砍头鬼,你疯了?”说着就要打。

二怪叔眼一睁:“熊苇席,那半截没人睡,要它干么?”

娘这才明白二怪叔是想媳妇,拿起笤帚疙瘩就撵:“我叫你臊,还没成人也没当家,你就想媳妇,美的你,”追到村头上还大喊“等着吧,早呢!”

那之后,二怪叔那个臊字就出了名了。

娘说早,二怪叔似乎觉得一点也不早。那天他看见邻村有个姑娘在小河那边割猪草,二怪叔隔着小河左看,右看,左看右看那那姑娘长得都不错。可是人再好,双方不认识,也没有来往过,咋办?二怪叔干脆阴阳怪气唱起歌。那歌子都是瞎编的,这歌别人听见了,以后还传到我们小娃嘴里,也就时常挂在我们小娃嘴边——



    妹子等在高粱棵,

    哥哥我随你摸河瓢。

    妹子的河瓢摸一箩,

     哥哥伸手去偷一个。

      哎呦呦,夹了俺的手指头,

     哎呦哎,夹了俺的手指头。

……

要是在往常,那姑娘一听这样唱,头一扭挎着筐子就走。可是人家姑娘一看四处无人,不仅没走,第二天又来了,还是割猪草。二怪叔也忙着去割猪草,是蹲在姑娘对面和人家对着割。人家割那棵,他也割那棵,人家割这棵,他也割这棵,难免刀碰刀,手碰手,拉拉扯扯扭在一起了。俺娘说,二怪叔的媳妇淮花婶子就是这样嫁来的。

庄子上人每回去摸河瓢都是成群结队,像是去打狼,二怪叔也每回都是一只领头雁。那时候我们这块还很穷,每到馋得嘴里流哈喇子的时候,你想吃肉,兜里是空的,想吃鱼,鱼会跑,想吃虾,虾会逃,连黄鳝泥鳅都滑得不给招,大家就把眼儿盯住河塘里跑不动的河瓢。我知道二怪叔的娘得的是得肺痨,二怪叔说,我能吞菜喝汤,俺娘瘦得就像一截枯树桩子,没有一点荤腥子潤吧潤吧,风一刮不就倒了?

可我们那的女人就是不叫它河瓢,而叫它“老实头”。为此我问过娘,俺娘说:“不叫老实头你说叫啥?人下到齐腰深的水里,只要拿脚一趟,碰上有棱有角的啥,插在泥里不动弹,那就是它。你朝下一蹲,手到擒来,你瞧它可是老实头?”

我和毛丫撵上二怪叔的时候,二怪叔的那只木质大脚盆是在手里拎着。摸河瓢的人手上都离不开一只脚盆,就像要饭花子手上离不开碗。走在路上你可以把盆举在头上顶着,或是双手端着,单手拎着。人一下到水里了,脚盆全放在水面上漂着,人就逍遥了。摸一只河瓢朝盆里一撂,“吧嗒”一声,随手一碰脚盆,脚盆就朝前头漂着逃,省心又省力。

摸河瓢可不是去淮河里摸,淮河里水深,女人大都是旱鸭子。庄子南边有个大湖,一直大到天边,名字叫老唐湖。老辈子人说,此湖还是唐明皇游月宫那会,嫦娥仙子撂的绣球一下子掉在地上,“扑通”一声砸个坑来。唐明皇拾起绣球就跑,后来嫦娥仙子下凡托生个世上最俊的女子,叫啥杨会飞(杨贵妃),也留下这片碧波连天的湖。

湖上的清风已经在报告湖的味道了,娃们开始疯起来,我也拽着毛丫跌打轱辘跑。已经看见千顷碧波上星星点点的渔船,听得见钻天入云的渔歌了,狗们已经从湖边欢蹦乱跳踅回来,再转回头在主人的前头跑。等我们跑到跟前时,二怪叔和汉子婶子们都把半截子插在水里了。

我怕弄湿衣裳,问毛丫:“我们脱光腚吗?”

毛丫说:“你脱,我不脱。”

“干么我脱你不脱?”

“俺娘说,女娃脱光腚丑。”

我把褂子一脱说:“那好,你不脱,我也穿个裤头”

我最先一头扎进水。我已经学会了刺猛子,很想让毛丫看看我刺猛子的能耐。在水里憋了好一会才露头,吓得毛丫在岸上跺脚。湖底的淤泥软软的,柔柔的,脚底下偶尔还能踩到河瓢碴子,硌得脚心痒痒的,我招手让毛丫快下来。毛丫蹑手蹑脚趟到我跟前,一下子扒在我肩上,我觉得毛丫的身子温温的,软软的,比床上的枕头强多了。我扶住毛丫说:“大胆走,水不深,旁边有我呢。”

老辈人说,从古到今,我们那块人所以喜欢去老唐湖里摸河瓢,因为老唐湖是个平底湖,哪怕你朝湖心里趟上半里去,水也只能漫到你胸口。瞧,此时的大人们都露出半截身子,有的在相互拉呱些春草秋树的事,有的嘴里还哼着南腔北调和没有名堂的歌。用手轻轻一碰,脚盆就在前头漂着逃。要是脚掌向你报告有河瓢了,蹲下去就拿上来,朝脚盆里一撂,很像随手取自家馍篓子里的一块馍。湖面上这边“吧嗒”一响,那边“吧嗒”一响,像是在给远处船上的渔歌伴奏。

在我和毛丫的旁边,李婶对陶婶说:“走,俺也趟到那边去,那边‘老实头’多,你听人家脚盆都‘吧嗒吧嗒’连着响。”

“要去你自己去,那边的男人多。”陶婶说。

“男人多怕啥了?能吃人不成?”李婶问。

“你忘了?”陶婶说,“上回有个讨债鬼,一猛子刺到后庄子那个小媳妇跟前,也不知做了啥,吓得小媳妇‘叽哇哇’乱叫,扑倒水里呛了好几口水,到最后也没查出那个鬼是哪个。你去不拍讨债鬼一个猛子刺到你跟前摸河瓢?”陶婶说罢还掩着嘴“嗤嗤”偷笑。

看着陶婶笑得满脸都是秘密,我问毛丫:“陶婶怎么怕还男人刺猛子?刺到跟前摸河瓢怕啥了?”

毛丫想了想说:“俺也不知道。”

“你怕我刺猛子,摸河瓢吗?”我问。

毛丫一笑说:“俺不怕。”

正好我很想摸一只河瓢给毛丫看,便和她拉开一段空挡,憋足气一个猛子朝她刺过去,两只手摸到毛丫的腿了,是两根温软的肉桩子,可是她的腿四面都没有河瓢,只摸到一双肉乎乎的脚。

我憋不住从水里冒出头,很是不服气,正想再摸第二回,却听见李婶大声说:“俺偏要去那边摸,俺倒要看哪个短命鬼敢沾老娘的便宜!”李婶伸指头一碰,脚盆就在前头漂着逃,脚下“呼啦呼啦”趟着水朝男人窝里一阵风踅过去。

李婶在庄子上有两个浑号,一个是平常的“泼货”,婶子奶奶辈的人都是这样叫;一个是我从没见过的物件,叫啥“脂粉团子”,般上般下的男人们全是这样叫。俺娘说,李婶人长得虽然俊,年轻时还是庄子上少见的搽粉人,就是命苦,因为“换亲”才嫁给独眼龙你刘叔的。你刘叔不仅小时放牛时叫黄犍子一角挑瞎一只眼,个子还矬,横竖都高不过半大孩子。娘还说,那泼货是觉得这桩婚事吃了亏,再加上生成的咬槽骡子,在男人跟前张张狂狂的,你刘叔能管得了她?她对你刘叔说拧就拧,说掐就掐,出口就像骂孩子,哪怕自家园子里少个倭瓜,也能从庄子西头骂到庄子东头。

娘说的这些我见过。也就在前天,不知道哪个揪了她园子里的茄子,他在庄子上一连骂了几个来回。句句带血的有,砍头的,天杀的,雷劈的;荤素搭配的有驴攮的,小婆子养的,狗不吃的,还有我当时听不明白的,如“俺家的辣椒子辣,你揪回家是炒你家河瓢肉了吧?炒得可好吃?”

毛丫忙着问的我:“有人下湖摸河瓢了?俺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想了半天才回味说:“没有呀,娃们没有动静,狗儿们没有动静,是你想吃河瓢肉做的梦吧?”

毛丫说:“你听,连李婶都说谁家吃辣椒炒河瓢肉了,咋会没有?”于是我和毛丫从庄子西头一路嗅到庄子东头,都没有闻到一丝河瓢炒辣椒的鲜香,馋得嘴里淌口水。

李婶朝男人窝里一阵风踅去的时候,他男人刘叔就在不远处摸河瓢,李婶权当没看着,刘叔也把眼光躲到那边的木船上。

快到二怪叔跟前的时候,见二怪叔正蹲下一心一意收获脚下那只河瓢,李婶一下子变得悄手蹑脚起来,从二怪叔的脚盆里随手磨两只大河瓢放在自己的盆里,转过脸诡秘地朝旁人笑笑。然后无事人一样蹲下身,秘在二怪叔的身后装作摸河瓢。二怪叔又蹲下收获另一只河瓢时,李婶又从他的盆里摸两只。这样一来,二怪叔虽然比旁人都会摸,他那脚盆里的河瓢还是不见多,只见少。

我心里急,怎么才能让二怪叔知道背后有人偷河瓢?不远处就有人递话过来了,点白二怪叔说:“俺怪哥,你今个是赚了,摸得再多都有人帮你拿,累不着。”

二怪叔只顾弯着腰,摸,摸。

“嗳我说二怪哥,你那盆里的河瓢还能长腿了不成?咋还会跑?”那人笑着又一回点白。

二怪叔这才朝脚盆里瞥一眼,又朝浑身细白嫩肉的脂粉团瞅一眼,兀自说:“俺盆里都是公河瓢,跟着母河瓢跑了,浪骚去了。”

一句话惹来四面摸河瓢的男人拍水大笑。脂粉团有些吃不住劲了,奋勇扑上去就要拧二怪,掐二怪。二怪叔的长脖子朝后仰着,认真地躲,脂粉团光急就是够不着脸和耳朵。像一条大白鱼,脂粉团踮起脚从水里朝上一窜,一窜。没想到花裤衩湿了也有分量,趁着她朝上一窜,裤衩把大幕朝下一拉,献出黑白分明又白又大的肉坨子,四面八方摸河瓢的人笑可疯了。

只有二怪叔不笑。直到看着脂粉团急眼了,气得要哭鼻子了,二怪叔朝下一蹲,双手抱住头,那是准备欠债还钱了。脂粉团露头掴,掐脖子,拧耳朵,直到折磨得倾心倾力了,临了还从盆里劫走两只大河瓢。

毛丫赶紧催我说:“你赶快对二怪叔说,他的河瓢不是跟母河瓢跑了,是叫李婶拿去了。”

我嘴上答应了,却不敢提李婶的名字,怕挨揍,只大声喊:“二怪叔,你的河瓢不是跑了,是叫人家拿走了!”

可是我的声音再大,一出口就被人们的浪笑声生吃活吞。

看着二怪叔躲到不远处悠哉游哉自顾摸河瓢,像是啥事也发生过,李婶又来了气,“呼啦呼啦”趟着水,凑到这个婶子跟前嘀咕嘀咕,凑到那个媳妇跟前咬咬耳朵,等到人马聚成一个阵营了,李婶带头一齐喊:

“二怪,二怪,比狗还坏!

二怪,二怪,驴球脑袋!

二怪,二怪,山妖海怪!

  二怪,二怪,鳖蛋脑袋……

那边的二怪叔一声不吭,一眼不看,只顾诚心诚意摸河瓢。

李婶看了更着恼,挥动人马一边喊,一边包抄了去,大家一齐朝他头上攉水。二怪叔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眨巴眨巴眼说:“上脸了不是?老唐里湖插旗子——”说了半截没声了,熄火了。

脂粉团大声催赶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曲流拐弯的!”

旁边有男人跟着凑热闹:“二怪哥,老唐湖插旗子有啥讲究?”

二怪叔兀自说:“河瓢精造反了。”

一句话在女人窝里撂了一颗炸弹,炸了营,女人们纷纷弯腰挖起一把一把的泥乱箭齐发。二怪叔不躲也不闪,是挺直了身子,眯虚眼儿享受湖泥浴。渐渐,渐渐,人被糊成了泥菩萨,连鼻子眼儿也被抹平了;渐渐,渐渐,只见二怪叔一个踉跄,直挺挺地倒在水里,人没了。女人们愣了一刹,又愣了一刹,水面上仍旧没动静。李婶慌忙赶过去摸,没摸着,胆小的已经大喊救人了。

“你们找啥呢?”有男人朝远处一指:“二怪不是在那边摸河瓢吗?瞧,又是一个大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毛丫想起还问我:“你说说,河瓢也能成精吗?”

我是想到奶奶讲的七十二洞了。奶奶说,孙猴子保着唐僧取经呢,没想到要路过七十二个洞,洞洞都出妖精……我很肯定地对毛丫说:“当然能成精,连蜘蛛、鲤鱼年代长了都成精呢。”

“河瓢要是成精了,夜里会吃人吗?”毛丫担心起来。

“当然会,你说那七十二洞里,哪个妖精不想吃唐僧肉?”

毛丫吓得身上一哆嗦:“天哪,下回可不敢摸河瓢了。”

几日后,我和毛丫挎着满篮子猪草才回到村口,就被小尕子拦住。小尕子在庄子上是个人人烦,已经半大汉子了,好吃懒做,嘴还臊。我和毛丫几躲没躲过,小尕子拿手握住我的头,像握着一个倭瓜一拧,把我的脸拧得对准他,神神秘秘问:“昨天,就在昨天,你俩看见二怪摸河瓢了?”

“没有啊,二怪叔昨天在家给他娘做拐棍,我亲眼见了的。”我说。

小尕子一掌把我推个踉跄:“不说?你说。”小尕子又把毛丫捞过来,也握住毛丫的头一拧,把毛丫的脸对准他,“你看见二怪是怎么摸河瓢的?”

“二怪叔昨天没下湖,就在门口大树下拿斧头做拐棍,我也看见的。”毛丫有点委屈说。

这当口忽然有人喊小尕子,小尕子又把毛丫推得一踉跄:“好,好,都不说,瞧我往后怎么收拾你们。”说罢就忙着朝喊声跑过去。

我和毛丫回味来,回味去,觉得还是没有错,二怪叔就是没去摸河瓢。昨天快到天中的时候,我是坐在二怪叔家的墙拐子,在山墙的阴凉下一边拿面筋朝竹竿梢子上缠,一边听着对面小树林里知了大喊大叫。我是在打那几只知了的主意呢,毛丫挎着满篮子猪草回来,说这里怪凉快呢。我们看见二怪叔正在大树下给他娘做拐棍,二怪叔拿一小块玻璃茬子,把新拐棍很用心地往细处刮,刮。不大一会脂粉团李婶赶集回来了,李婶一边走一边朝嘴里撂着啥。吃着走着,走着吃着,脸一转,像是被二怪叔吸了过去。

村口静静的,下田的人都还没收工,只有大树上的知了拼命喊,可是树太高,我的竹竿够不到。对面小树林里的知了也大喊大叫,我正想去树林里粘一只给毛丫看,却看见那边的二怪叔在浅笑。我还从没见二怪叔也会笑,大概脂粉团嬉皮笑脸跟二怪叔说了啥,我听不到。脂粉团从裤兜里掏一粒什么好吃的,在二怪叔的嘴边一晃,一晃,就是不朝他嘴里搁。直到引得二怪叔张开嘴,脂粉团才后退一步,瞄准了朝他嘴里撂。撂一粒,吃一粒,再撂一粒,再吃一粒,撂着撂着不撂了。脂粉团开始拽二怪叔的耳朵,像是要把他拽到哪里去?二怪叔似乎有点不听话,依然赖在那刮拐棍,刮呀刮。脂粉团抬起一只脚,拿脚踹二怪叔的手,踹一下,又踹一下,二怪叔还是不买账。脂粉团大概下脚重了,踹得二怪叔手疼,二怪叔顺手逮住那只脚,躬起身来顺势向上一掀那条腿,伸出另一只手向大腿根掏一把。脂粉团急了,又抓又挠好不容易才挣脱,拿拳头雨点样砸他头,砸着砸着朝下一蹲,像是浑身瘫痪了……

我正不明白发生了啥,毛丫已经很肯定地说:“他俩吃的是花生,我闻见花生香了,二怪叔吃得正心馋,脂粉团偏不给他吃,瞧,二怪叔硬是上她裤兜里掏了。”毛丫说着说着“哎吆”一声,说蚂蚁叮她了。我忙着问叮在哪块了?毛丫捋起裤管,腿很白,白得像一截藕,幸好藕段上下都没叮出红点子;我低头看地上,蚂蚁正排着队,衔着蚂蚁蛋一个跟着一个跑,便对毛丫说:“蚂蚁搬家呢,俺们挡住人家的路了。”说罢抬起头,大树下已经没有人。四面都很静,只有新拐棍还在树跟前靠着,只有树上的知了还在大喊大叫,对面小树林里的知了也在大喊大叫。可是小树林里的知了喊着喊着忽然熄火了,到处乱飞,也不知道咋就吓跑了,我丧气得跺脚,只能等着明天了。

从那天起,庄子上人一见了我,一见了毛丫,就凑上来笑着问:“你们看见二怪摸河瓢了?”

我们很是莫名其妙:“没有呀。”

你问,他问,问急了,我和毛丫说:“没有就是没有,昨天二怪叔根本没下湖。”

可是我们越是说没有,人们问得越神秘,越细作,眼儿笑眯眯地看我们。早上问,中午问,晚上还是问,我和毛丫成人人关注的新鲜人了,当个新鲜人的滋味还满不错。

二天我又坐在大树下拿面筋朝竹竿上缠,打知了的主意,毛丫割猪草回到村口,也凑到大树下来乘凉,还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香灯笼。一见是我们喜欢吃的野果,我就抢,毛丫不给。毛丫偏要剥去皮,后退一步朝我嘴里撂。撂一颗,我吃一颗,撂一颗,吃一颗,吃得正心馋,毛丫说没了。我就上她裤子兜里掏,毛丫笑着不让掏,说痒痒,我伸手逮住她,硬是朝她裤兜里掏。

正路过的脂粉团看见了,停下脚,盯着我们的那双眼里有些吃惊,还有些惋惜:“这么点毛蛋娃子,作怪呢!”

我一时弄不清错在哪块了。正犯愣呢,脂粉团转身就走,回头又撂一句:“毛蛋娃子,不学好!”

我很不服气,看着脂粉团的背影小声嘟囔:“咋了?只兴二怪叔掏你的好吃的,不兴我掏旁人好吃的?这世道怎么了……?”





作者创作简介:张西祥,小说散文作品从东北发到南疆三十余家文学刊物,中篇小说获得过85年湖北人民广播电台屈原文学全国篇征文一等奖;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集获得蚌埠市第五届文学金奖。安徽作协会员,上海铁路作协副主席(退休)。更具体可百度网上“蚌埠张西祥”。

近年代表作品:小小说《送你一只蝈蝈》发在《少年文艺》2013年12期,收入《中华活页文选》(初一年级)2004年5期;短篇小说《疯狂的苇荡》发在《短篇小说》2016年2月号,被2018年十几个省的高中作为高考模拟分析试题的阅读文本,并收入“经典小说”(网上点击“张西祥,疯狂的苇荡”);短篇小说《转文》获上海市教委、上海作家协会、华师大举办2016年第八届(大陆和港澳台)华语原创小说大赛一等奖;短篇小说《一个小站两个人》发在《短篇小说》2017、1期头条,获得2018年首届中国工业文学大赛一等奖(见网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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