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高海亭家书传喜讯 于瑞芝枯木逢三春 再说高新亭的嫂子于瑞芝自从嫁到高家,摊上个慌乱年间,整天价东躲西藏跑鬼子,提心吊胆过日子,连个新婚洞房也入不成,连个洞房炕头还没躺热海亭便匆匆离她西行。这让她百般柔情万般相思,白日里有小姑、小叔一大家子相伴,夜里独守空房,寂寞地渡过漫漫长夜。 在家中她与婆婆一起打理家务,像个大姐姐拉扯弟弟高新亭、高泉亭以及妹妹高瑞亭,有弟弟妹妹相伴,倒还分些心思。一晃三年过去了,一点丈夫的音信没有,兵荒马乱的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她整日忧心忡忡,时常瞅着门口那棵大柳树发呆,瞅着喜鹊在枝头跳来跳去飞来飞往。 海亭走后第二年,瑞芝产下一个女婴爱莲也夭折了,因害生疹子也没活下来,这让她更加伤心。婆婆也经常替她害愁:“嫚呀,这日子熬到啥时候是个头?你还能……” 瑞芝立刻打断婆婆的话:“我活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我跟海亭过一天也心满意足了,我从小没妈,什么苦也能受,什么罪也能遭,早过惯了清苦日子,今个摊上您这个好婆婆、海亭这么个好男人,妈,你就是俺亲妈,你就权当个闺女养活,下边又有兄弟又有妹,一家人多快乐,我已经很知足了,您老放心,我不难受,海亭准会有信的,他会回来的。” 瑞芝边哭边说着,又掀起衣襟擦拭着眼泪,她说得这么真切,婆婆也抹起眼泪:“好嫚,好嫚,妈是你亲妈。” 晚上,高新亭背着大枪回了家,吃饭时他绘声绘色的给家人讲述他杀鬼子的经过,他神情飞扬,似乎还没从硝烟中走出来。弟弟妹妹出神地听着,嫂子不时的向他碗里夹菜,心想,十七岁了,长成和他哥哥一样英俊的小伙子,精明能干,快言快语,十分讨人喜欢,玉兰摊上他,倒是有福气,弟妹个个才智出众,家道又正,瑞芝很庆幸自已摊上了一个好人家。 高新亭见弟弟在动手摆弄自已的大枪,扬起手拍着弟弟的胳膊打趣地说:“别动,你差点被鬼子捉去,那哥就见不到你了,以后跑鬼子可得瞪起眼,别往鬼子眼前晃!” 泉亭立刻脸涨得通红:“我长大了也当民兵,再当八路,拿起枪打鬼子,多神气。” “我也去!”妹妹在一旁也不示弱。 “那咱们家还能出个花木兰?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鬼子枪一响吓得你尿裤裆,骒马上不了阵呀!”高新亭斜了妹妹一眼。 “能!” 妹妹瑞亭在炕上忽地站起,手中握着筷子边舞边唱开了:“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 “哈哈哈……” 全家爆起一阵笑声,喜得母亲、嫂子眼上挂上泪花儿。 “好热闹啊!” 父亲推门而入,大家立刻安静下来,纷纷下炕将父亲让上了热炕,瑞芝忙给公爹脱掉鞋,在地上与婆婆忙活着给公爹舔菜烫酒。二先生坐在温热的炕上,见全家温馨地相聚在一起,他瞅瞅高新亭及泉亭,又瞅瞅女儿瑞亭,他用眼神亲吻了儿女们一番,内心的疼爱舔子之情溢于言表:“真是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其乐无穷呀。” “爹,您老喝杯酒暖暖身子。” 媳妇瑞芝端过几碟小菜和一壶烫酒,恭恭敬敬地放到公公面前,莹莹的灯光下,瑞芝那红扑扑的脸庞上洋溢着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喜悦。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啊!”二先生脱口而出唐代王维诗句,他呷了一口酒接着说,“我今天特地回来是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是二哥被选为优秀民兵?我们早知道了。”泉亭说。 二先生摇了摇头:“猜!” “是马石山的鬼子被全部消灭?”高新亭说。 二先生又摇了摇头:“再猜!” “是爹爹给女儿买了花衣裳?”瑞亭说。 “唉,足这是哪跟哪啊?”二先生仍然摇头。 “有屁就快放,老东西得把孩子们急死呀。”母亲在地上倒着急了。 “瑞芝你过来。”二先生将灯影下默默无语坐在婆婆身边的瑞芝唤到炕沿边,二先生冲着瑞芝大声喊道,“海亭有信了!” “啊!”瑞芝上前一把紧紧抓住公爹的双手,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爹,他……”瑞芝激动得浑身有些颤抖。 “我今天特地到海亭返乡的同学家里了解了他这几年在外的一些情况,据他同学讲,海亭先在安徽阜阳二十二中读书,后来又报考了西安军校,这是他托于晓洪给家里捎来的信。” 二先生说着从兜里掏出三封信和几张照片,一封是写给爷爷奶奶的,一封是写给父母的,还有一封是写给妻子瑞芝的。瑞芝接过丈夫的信和照片,见到照片上海亭梳着光滑的分头,整齐的中山衣领透出一道白边衬衫,有神的大眼睛凝重而深邃,鼻翼端正,宽宽的额头上荡漾着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 “夫君啊,你终于有信了!“瑞芝的眼泪扑扑地滴落在照片上。 “儿子,你终于有信了!”母亲也激动万分。 “好事啊,孩子,别难过,知子莫如父,我知道他是块料子,国难当头,外寇入侵,有良知的青年人岂能等闲视之,终于有信了,庆幸庆幸。” 二先生安抚着儿媳妇,自己也感慨万千。 “噢,我大哥骑大马,当大官了!”泉亭兴奋地在炕上跳高。 “我大哥有信了!”妹妹瑞亭也欢呼起来。 高新亭一把揪起妹妹的小辫又唱起来:“小嫚嫚,快快长,长大嫁给王连长,王连长模样强,走起道来气昂昂,穿皮鞋嘎嘎响……” “你们都先别嚷嚷了!”父亲沉下脸一本正经地说,“西安离山东很远,是秦朝、唐朝国都,那里有潼关、渭河,有八百里秦川,是中国地域心脏,也是中国文化、经济、政治、军事中心,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日本人还没有占领那里。你哥哥投考的军校是南面的学校,虽然现在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战时期,但是两党之间尚有不少分歧,如今咱们这里已经解放了,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与你大哥是在两个太阳下生活,是过了楚汉河界的车,各保其主。如今国共两党形成统一战线,只要是抗日的队伍,参加什么军倒也无所谓,不过我们还是要谨慎少言,以免别人说三道四。” 高新亭听了父亲的一席话点头表示赞许。 有道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啊,瑞芝高兴地怀揣着丈夫的来信,端详着丈夫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激动得寝食不安,她唤起小姑子瑞亭一遍又一遍地读给她听。 瑞芝吾妻: 别后萦思,思念极致,不知你可否安恙,境况可好?吾因大业弃妻之于南国异乡,有愧于贤妻,尚望贤妻见谅。 自吾离家辗转于中原中学,而今又投笔从戎,学军事、史地、军政理论。闲暇仍如白云野鹤,水绕巅山,遣倦之心时常萌发,思乡之笃深,犹如漫漫长夜。无奈眼下国难当头,倭寇强掳横行,吞我河山,杀吾同胞,灭吾民族,故而且忍下儿女情长,以报民族大业为重也。望妻晓谕此理,安心苦待,恭敬长辈,抚爱幼下,娱迎夫妻团聚。倘若夫为国尽忠,万望你自重勿太伤情,自立为优,春寒陡峭善自珍重。借一谚言相馈:鸡婆说活鸡仔听,明朝杀了待差人,落雪落雨高台站,出门玩耍看岩鹰。相距遥远,不能聚首,转托文墨,盼祈重逢!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夫君海亭 十月三日 丈夫的来信犹如一束阳光照亮了瑞芝那幽暗近似枯萎的心,使她看到了光明,增添了生活勇气,使她的日子有了盼头,使她的精神更加振奋。她将丈夫的来信与照片用红绸布仔细地包好,掀开红木箱子压在了箱底,同时也深深地压在了自已的心田。多珍贵啊,夫妻离别整三载,相思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受尽百般煎熬,万般相思。当时胶东地区流行着一首民歌“十二个月”,反映出千千万万个抗日眷属与丈夫分离的凄苦心情。瑞芝也学会了这首歌,经常一个人哼哼着: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一飘风来一飘雪, 抗日郎君把家撇。 二月里来青草发, 抗日郎君不挂家。 青山绿水牛羊多, 不见郎君地头坐。 三月里来三月三, 桃花杏花开满园。 蜜蜂采蜜扬畅去, 丢下花朵受孤单。 四月里来四月八, 娘娘庙里把香插。 人家烧香求儿女, 奴在庙里求丈夫。 五月里来麦儿黄, 大麦小麦上了场。 一边打来一边扬, 提起簸箕泪汪汪。 六月里来伏在当, 奴在帐房闷得慌。 有心找个风凉场, 婶子大妈说张狂。 七月里来七月七, 天上牛郎配织女。 一个东来一个西, 不知郎君在哪里。 八月里来月儿圆, 做下月饼敬老天。 人在月下做团圆, 奴在屋里泪绵绵。 九月里来九重阳, 家家户户敬爹娘, 只有郎君不在场。 十月里来十月寒, 山草野菊晒干干。 喜鹊枝头忙垒窝, 奴个冬天怎么过。 冬月里来翻天雪, 大风呼呼刮草垛。 千床被儿不压风, 冻的奴家直哆嗦。 十二月来正一年, 抗日的郎君把家还。 一进门来爹娘好, 问声大哥再问嫂。 掀开门帘妻子好, 你也好来我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