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高甸元逞霸设狗殡 羊狗疯贪色丧鳖湾 说起高家村,有两家名震四方的大户,恰好各据沟南、沟北。因为沟南的老人家曾开过油房,人们便称为南油坊;而沟北那家开过粉坊,粉坊是漏粉条的作坊,人们称为北粉坊。无论走到那里,后人们提到三代人的名子,人们可能有些模糊,但是当提到是南油坊或是北粉坊时,人们便一目了然了。 高新亭的祖上开过染房,因而他的一支族人村人都称为“染坊”家。沟南、沟北两大家族,当时也成为发家致富的角斗士,两大家相互树敌,你油坊,俺粉坊;你药房,俺礳房;你置山峦,俺栽河柳;你栽干果,俺置梨园;你有牛群,俺有马队;你有鸭场,俺有鸡坊;你开大商铺,俺开缧丝厂;你雇百名工,俺养百名兵……后来发生的事也验证了鹬蚌相争漁翁得利、螳螂捕蝉麻雀在后的道理,争来争去两大家族轰然倒塌,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还背一身罪名祸及子孫,这是后话。两大家旗鼓相当,各不相让,修路、搭桥、盖祠堂、建飞云阁等公益事业开销,两大家族争相解囊,你两百,他五百;你八百,他一千……都决不示弱,把个高家大村前前后后整治得如座花园梨城,景致迷人。 就拿南油坊来说,当初南油坊坊主高寿元,三十出头便把生易做到了江南。突然有一天,有人将他的尸棺运回村里,死因不明,大概是码头明争暗斗遭人暗算,撇下家中结发妻子与两个儿子。高寿元的两个儿子,兄弟俩虽年少,却才略过人,传承父亲发家致富的基因。十七岁的高章显与十五岁的高章成小哥俩依然挑起家庭重担。经过谋划,小哥俩起五更爬半夜,在村东头河床荒凉的乱石沙滩上栽下河柳,河水滋润,柳树长的极快,三五年便长成丈余高、怀抱粗的参天大树。从村南吴家沟,顺着河下游到村北沟杨家村,形成十多里长既荗密又耸高的柳林长堤,远远看去,景致宏伟而壮观,被人们称为“十里柳林”。柳树是一种喜欢生长在河边的树木,也叫平柳,它既耐旱又耐涝,生长速度极快,成材早,木质细腻,盖房子做梁、做椽子、制做家俱等等都堪称是上等的优质木材。这是几代人都沒想到的商机,被这两个娃娃想到了。高山区周围有三十六个村庄,那家不需要盖房子打家俱?指一棵中意的,交上等价大洋,割倒便用,再加上南海打漁做船的,都需要这上等木料……这荒滩立马变成了聚宝盆。 常言道:烟台苹果,莱阳梨。高彰显和高章成兄弟俩突发奇想,马不停蹄地亲自来到莱阳五龙河畔盛产皇家贡梨的地方,他们来干什么呢?他们是来取经学习的。真正地道的莱阳梨产地,也只有三亩五亩地大的地方,兄弟俩实地考察了这盛产皇家贡梨的地方,这里是优质泥沙混合之地。真正的莱阳梨浑身长有浅浅的黑点,活象人脸上的“苍蝇屎”,皮薄脆甜,甘冽可口,让人谗涎欲滴;它还是一种中医常用药材,有止咳化痰之功效。兄弟俩瞅上了这个门道,在村子河东岸正好有一大片辽阔的荒沙滩,土沙混合也是油砂质地,与莱阳贡梨产地地质相当吻合,于是开垦荒地建起百亩梨园,不仅让村子周围又多了一景,也让方圆十几里地的人们尝到了莱阳贡梨的美味,福荫后世几代子孙,当然这是后话。 北粉坊家老掌柜高甸元,一脸狐疑地看着这小兄弟俩,又在荒沙滩鼓捣起什么?谁料想几年以后,原本荒凉的沙滩,瞬间旧貌换新颜,莱阳梨、苹果、柿子、海棠、大枣、山楂……瓜果梨枣应有尽有。春天梨花飘香,河柳翠绿,秋天果实累累满园硕果,给村子又增添一道靓丽风景。 十月金秋,阴历八月十五前后,大黃梨首次在高家大集上亮相。人们争相品尝,那口感一点不雅于真正的莱阳梨,一会儿功夫便被抢购一空。 兄弟俩一次创业成功,令全村人竖起大拇指,也令北粉坊心中叹服。随着资本逐渐积累,兄弟俩步步为营,扩大土地,拓展商贸,油坊、粉坊生意兴隆,还兼营着济善堂大药房。老二章成还学了医道,医人医畜,四乡五邻及其家里的牛羊骡马猪狗一有毛病便找他医治,生易红红火火。 再后来章显章成兄弟俩又干了一件大事,开办缫丝厂,兴办民族工业。地处大山深处,柞木成片成林,养蚕人成千上万,蚕蛹美味佳肴,而蚕茧可抽丝纺线,织成绫罗绸缎,卖到青岛、上海大城市,甚至京城。这可是一桩用大字都形容不了的宏基伟业,在高家山区一带,纯属开天劈地的壮举,令等闲之辈望尘莫及。一不做二不休,选址建厂房,去青岛购设备运机器,大刀阔斧,循序渐进…… 193年春天,缧丝厂轰轰隆隆的机器声,第一次在这大山深处鸣响,开了乡间千百年来手工业和制造业的先河。兄弟俩一心一意扑在产业上,对外面那些这个党那个党的、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毫无兴致。按老大章显后来话说,什么这个团,那个社的,能生产稂食?还是能造出银元?虚头巴脑的玩艺俺不干,俺干的是碾砣子打碾底实打实的营生! 已逾花甲的北粉坊高甸元,看着南油坊兄弟俩这几年所做出的成就,仰天感叹:“寿元兄弟,你英年早逝,死亦闭目矣!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他对小兄弟俩的谋略才干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经常向后人训示,要向南油坊学习!常言道:人各有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谁也不能靠谁过日子,关起门来想自已的事,关起门来过自已的日子,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老粉坊也只能想着些古训安慰自已。不过,老粉坊也曾辉煌过,经营着几百亩地,几座大山岚;山岚里,有一座大型养鸡坊,一处放养几百头大黄牛的牛围子;大粉坊里生产的蒿卫牌子粉丝,也销往烟台、青岛好多个城;。大集上有他成片的商铺,经营的日用品琳琅满目;在郭城大镇上还开着火柴厂。家大业大日进斗金,高甸元一口气娶了三房老婆,大老婆生了三个儿子一闺女,老二、老三均生了两儿两女,加上认了些干儿子,家中可谓七狼八虎,人丁兴旺。 高甸元五十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桩令人难以启齿的丑事。二房生的十六岁闺女兰花,带着三房生的八岁妹妺菊花,到西猪顶西坡摘山枣。中午,骄阳如火,大山里格外寂静,满山坡彤红彤红的山枣林,让姐妺俩忙及不暇。八岁的妺妺菊花,在山坡上更是兴致盎然,一会儿去追逐飞起的冬蚂蚱,一会儿去捂那树上的知了马二郎,一会儿又去掐朵小野花,大自然无穷的魅力吸引她仿佛一只刚飞出笼的鸟儿,自由飞翔在山野林间,又象只斑烂多姿的小蝴蝶,在百花中飞来飞去…… “嘿,干什么的?” 突然从草丛中蹿一条幽黑大汉,姐妹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手中蓝子咕噜噜滚下山坡。那大汉看上去有二十左右岁,黑脸膛,塌鼻子,横眉竖目;宽厚的嘴皮下露出一排黑黃獠牙,光着个被晒得黢黑的膀子,一条长不长短不短粗布大裆裤子,宽敞的裤口下露一截黑铁般的腿脖,脚上一双苈丝草编织的草鞋。这大汉其实家住在离高甸元府上不太远的一条深深胡同内的三间低矮的破草房里,只是大家闺秀的兰花轻昜不出门,与这大汉从沒谋面。他叫高玉显,村里人都叫疯楞子,也叫他羊狗疯。 前些天,羊狗疯到万丈山捡豆子,中午南庄的牛倌与他在一棵大树底下乘凉,给这个彪子讲了个彪子故事:一富庶人家,给痴呆彪儿子找了媳妇结了婚,婚后彪儿子根本不知行夫妻房事。有一次媳妇不知怎地将他鼓捣上了,事后彪子说:“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吃?”媳妇随口道:“小果!”从此彪子上来兴致便啍哼要小果(一种面做的点心)。有一天,彪子牵毛驴送媳妇回娘家,路上彪子一时上来心瘾,开始哼哼着要小果,媳妇坐在毛驴背上随手从驮篓里掏出个土豆,丢到路边水塘里:“给你小果!”彪子哇地一声哭开了,跳到水塘去捞小果…… 羊狗疯这几天老是琢磨这里面的滋味,今个可逮着机会了,他也想吃小果子。高甸元的两个女儿不知昨晚做了个什么噩梦,在这大山上遇上这个凶神恶煞的疯狗,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来,摊上什么祸殃? “小……小的走,大……大的留……留下!” 结结巴巴的羊狗瘋伸出粗糙的黑手指着小的菊花,还沒等他的话音落下,“咣咣”两巴掌已经搧在菊花头上,头上插的小野花也落了一地。菊花哇哇地哭了起来,下身裤裆立即湿了一大片。姐姐兰花上前哭着护着妹妹,又被他回头朝兰花脸上补了两巴掌。 “快……快走,别在这……这碍事!”他拖过菊花又扬起手,恐吓轰赶着菊花。 “妺妹,快跑回家告诉爹爹!” 妺妺好象听懂了姐姐的提酲,哭喊着撒开小腿,顺坡飞快地朝村里方向奔去。 “爷……爷爷来……俺也不怕……反正俺……要吃……吃小果……”菊花走后,他便如猛虎般扑向兰花…… 当高甸元气喘吁吁来到山上后,羊狗疯已经吃完“小果子”,心满意足地走了,只剩下还未提上裤子、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兰花。高甸元脸色铁青,从山上背回兰花后,便唤过大婆、二婆,关上门二话沒说搧了两个老婆每人两巴掌,训斥她们不看好闺女,这么大了让她们自行出门上山,摊上这么大的事。 高甸元指着两老婆大声吼道:“今个你俩听好了,这屋内就有咱四人,今天这桩丑事,就咱这四人知道,要烂在心里,出了这个门,逢喘气的就不说,无论是谁,你亲爹亲妈都不能说!你们想一旦传了出去,闺女还有法活吗?” 他嘱咐兰花妈这些日子要寸步不离好好服侍闺女,嘱咐二婆马上带菊花去她姥姥家住些日子,养养惊吓,两夫人点头会意。一个雪洗耻辱的计划,已经在他心中酝酿…… 五天后,沟杨家村村民在老鳖湾打上一具男尸,本村有一高家村娘家的妇女指着尸体说:“这不是俺村的羊狗疯吗?唉,这个病早晚会栽到水塘里啊,那年高义池老婆也是这个病,也淹死在这里!” 高家人用一副门板将尸体抬回,因为他不是高家人血统,进不了家庙,只能停放在村外河边。高线树和老婆上前哭儿子,有人扛一捆胡秸箔,(用草绳连起的高梁秸子)准备埋葬尸体。 “别!” 高甸元摆了摆手说:“他好赖也一辈子,那年为治他耍橫祸害村里,刻意让他出了次狗殡羞辱了他。现在思起,跟一病娃较劲倒有些过了,我给他置付棺材,再出二十纹银发丧,也算思悔尽义吧!” 周围人对老粉房的此举竖指称赞。 这羊狗疯,名字叫高玉显,他爹爹叫高线树,祖上也曾殷实过。高线树天天护守着祖宗留下的坟地大茔盘,那绝非贫家寒门能够营造成的。那雕龙附凤大石碑林立成群,怀抱粗的参天杉松阴森耸立。据说高线树祖上奶奶身边光侍女、丫头、嫚子一大堆,满屋子金碧辉煌如宫殿。后来出了个高线树的爹爹——家中独子少爷高启度,从小娇生惯养说一不二,长大后吃喝嫖赌抽,逛遍了青岛烟台的大窑子,抽遍了青岛烟台的大烟馆,不几年功夫便把个家当败坏贻尽,还负债累累。到高线树这辈,除了祖上遗留下这块大茔地,其他一无所有。这个事例也成了村里人教育后人的活教材,惯子如杀子啊,也成了二先生和村里人经常念叨的口头禅。 家道衰败,屋漏又遭连阴雨,不知是损了那门子阴德,还是动了那处地穴,高启度酒毒攻心生了个高线树这个天生的弱智儿,世事人情不知道,春夏秋冬分不开,五谷菽麦不会辨,见人只会低头哈腰憨憨笑,说白了还不如个十岁八岁孩童的智力,交的好朋友也是些七八岁的孩童。人家逗他一个骡子几条腿,他不加思索就说八条腿,引得众人捧腹大笑。正好大茔地里还搭了个看场子的窝棚,孩子们趴在他袓宗大碑后跟他捉迷藏,捉完迷藏跟他到窝棚烧蚂蚱,烧完蚂蚱跟孩子们争得脸红脖子粗,说大油蚂蚱都被抢走了。 他年轻时还被征去当了几天辛亥革命军,孩子们最爱看他拿铁锨当枪操练,还会打敬礼喊立正。在他三十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个带着个四五岁小男孩、衣衫襤褛的讨饭女子,邻里撮合着让那母子留下来,高线树见了嘿嘿笑,邻里大嫂手比划着:“给你洗衣服做饭!”高线树傻笑着上前一手一个领回了家。后来邻里听那女的嘟囔了一句:“俺是邹县的。”邻里帮高线树根据辈份,给那小男孩起了个名子叫高玉显。玉显他娘是个奇丑无此的矮女人,眼皮上长一块大皱疤,高额骨下深深凹进一双贼眉鼠眼,最突出的是那张大嘴,宽厚的嘴皮向上翻着包不住牙,又馋又懒,做不熟顿饭,她无名无姓,村里人都叫她西大嘴子。 有一次邻居高廷连在家做绑鞋(用鲜猪皮缝制),见大冬天的高线树穿一双露着脚指头的破布鞋,便也给他做了一双。他高兴地给高廷连磕了三个响头,如获至宝地带回家放进破箱子里,过了几天想拿出来穿穿,可翻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一只,问大嘴老婆另一只哪里去了,大嘴老婆一连能说出几个不知道。真是怪了,还能让猫叼了去?高线树纳着闷,手上掂着沉甸甸湿漉漉的另一只,嘴里念叨着剩一只怎么穿?便走到锅台边丢进灶头里,灶头里正燃着火,猪皮绑发出滋滋响声,迸发出阵阵香气,满屋里笼罩着诱人香味。高线树拾起烧火棍,挑着烤一会儿,便掏在地上,用烧火棍敲打着焦糊火柴灰,然后用小刀割着吃了起来,他又随手切一块丢给大嘴老婆:“快尝尝好不好吃!”老婆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来:“好吃,好吃,怎么这只跟那只一个味?”“啊?是你把那只烧吃了?”高线树按倒大嘴老婆噼哩啪啦打了一顿也不解气。 高玉显在十三岁那年夏天,得了脑膜炎,一开始,呕吐发烧,食欲不进。高线树到积善堂找高章成免费抓了几付治感冒中药,服下后仍不见好,病入膏肓,已近淹淹一息。高线树连夜赶到冷家村找到名医冷洪九,冷洪九切脉道诊断为脑膜炎,然后又开过几副中药,玉显服药后渐渐好了起来。可是两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朝院子中正在搓草绳的爹爹高线树扑去,高线树惊叫一声,身子一歪,只听“扑通”一声,儿子玉显跌倒在面前,而后口吐白沫,脖颈彊直着,翻了翻两只大白眼珠子,蹬了蹬腿就昏死过去……高线树两口子,哭天嚎地招了一院子人。可还不到抽袋烟的功夫,儿子又奇迹般地醒了,好象从那前世溜达了一趟,象条冬眠彊蛇漫漫地又复苏过来。他爬起身来,仿佛什么事也沒发生过,溜溜达达走出了院门。邻居高万令说:“这是得了羊狗疯,(羊角疯即癫痫病)死不了人,每年少说也得犯个十次八次的,犯病时不分时间地点。”后来村里人都暗地里干脆叫他羊狗疯。 这羊狗疯也确实疯得厉害,小时候见了小孩不是友好,而是不问青红皂白举手就打,而且往死里打,真象一条疯狗。儿童们见了他,就象遇见毒蛇,见到魔鬼,心里打着冷颤,远远地叫喊着飞跑着躲去;大人们骂道:“这个楞种,野种,西府来子种!”甚至还埋怨起当初撮合收留他们的人。 高新亭小时候就跟他交过两次手,至今想起来都有点后怕。一次,是他七岁那年,哥哥高海亭带他到西沟河湾去冼澡,正当哥俩欢快地在水中扑腾着戏水时,突然那个羊狗疯出现在面前,他跳进膝盖深的水里,嘴里嘟噜着,举手就朝新亭的脸上又拍又打,又挠又抓,把新亭的脸抓巴得道道沟痕,火辣辣地疼,疼得他哇哇直哭。羊狗疯这突然袭击令哥哥海亭悴不及防,他上前用尽全力将这个疯楞子按在水中呛了几口水才松了手,这个疯子临走还回过头来指着新亭说:“你等着!” 第二次交锋,是新亭十岁时背着书包在上学路上与羊狗疯不期而遇。狭路相逢,好象仇人相见,疯楞子瞪着凶眼就扑了上来。这时新亭已不是三年前了,已经长些力气,能抵挡一阵子,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屎蛋”儿。虽然这次扭打新亭沒有吃亏,已翻过身将他压在身下,但心里却感到十分恐惧胆怯。常言道:“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新亭边撕打着,边不由自主地叫喊着,而那头疯驴却咬着狠,一声不吭只知较劲,是过路的大人才将他们拉开。 在羊狗疯十六岁那年冬天,爷俩正在院中做猪皮绳子,突然一只大黄狗趴在已做好的绳子上啃咬,羊狗疯发现后,气急之下抡起铁锨朝大黄狗铲去,大黃狗就地躺下蹬蹬腿翻着白眼死去。 早有飞报,一群孩童嚷嚷着告诉高甸元,说北极狗哈斯奇被羊狗疯打死了。高甸元听后差点被气晕,那是在县警察暑当小头头的大公子牵回一条黄毛、狼嘴、白额、竖耳而且还配一外国名子的大名犬,其性情温柔和顺,从不对人进行攻击,任凭小孩子们怎么抚摸,总是含情脉脉地瞪着狗眼,甚至翘一只前蹄与人搭肩友好握手。孩子们都喜欢跟它玩,这也成为孩子们的好朋友好伙伴,人们说他通人性;但是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不友好的同类,它便会凶相毕露,暴起北极血统固有的凶残,凶猛地激战,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直咬得那些野狗家犬夹着尾巴狼贝逃窜,哈斯奇则摇摆着尾巴凯旋而归,这时的高甸元捋着须髯哈哈一笑,仿佛从狗身上捕捉一点什么道理。 高线树领着肩扛哈斯奇尸体的羊狗疯来给北粉坊赔礼道歉,见到高甸元扑通跪下,“大侄子,狗死了……”说完便在狗尸旁放声大哭起来。 “线树叔,你起来,回家去吧,死了就死了吧,好人还挡不了死呢,别说是条狗!” 高甸元上前扶起高线树,便向门外推桑,高线树掩面拭泪而去,羊狗疯也欲随父而去,被高甸元一把扯住:“兄弟,你先等等,大哥我还有话说!” 羊狗疯被扯到院中,高甸元随手关上大门,並上了门栓,二话沒说一个飞脚将羊狗疯踢倒在狗尸旁,怒声喊道先打他二十闷棍,于是几个彪悍家丁上前举捧朝羊狗疯臀部狠狠打去。 “它吃……俺……俺的皮具绳,俺……俺不打……打死它!”羊狗疯反驳着。 “你这个祸害精,天上的祸你也敢闯,地上的災你敢做,你搅得高家人鸡犬不宁!你这个孽种畜牲,几付绳子几个钱?你找我一座金山我也赔得起,打狗还得看主人,你这个彪子!”高甸元气得嘴唇都发青。 “谁……谁知道是……是您家的狗,等我抓十……条赔……赔您,哎……哎呦……腚……打烂了,不……不能坐……蒲团了!” 跟这个彪子沒法理论,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高甸元搖了揺头一脸无奈,向家丁摆了摆手,“别打了。” 羊狗疯呻吟着,捂着腚吃力地从地上爬起:“俺现在就……就给您去……去抓狗!” “抓你妈了个巴子,你知道那哈斯奇值多少钱?五百啊,你祖宗八辈也赔不起!狗是你打死的,你出三十大洋下葬钱吧!” “怎……怎么个下葬法?” “你沒看到到街上穿着白衣服、拖着丧棍、报庙哭爹爹的的吗?” “好玩,好玩,俺现在就去叫俺爹去买白衣裳,俺去哭狗……狗爹爹。” 羊狗疯一瘸一拐地从高甸元家中来到大街上,便开了哭腔:“我的个狗爹爹啊……三十大洋埋你啊……狗爹爹啊……” 村里人都跑上大街瞧热闹,看这个疯子耍彪,象看了场大秧歌,有人戏谑地喊道:“快再敲上锣,上县衙门前,击鼓升堂喊怨叫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羊狗疯,还真拿了把破铲子,走了一整夜,来到县衙门前,哭喊着狗爹爹,敲起了破铲子,县衙问清缘由,拍案大怒:“狗官司打到公堂上,羞辱本官,打二十大板轰将出去!”羊狗疯捂着腚,拖拉拖拉走一天一夜返回了村里。高甸元早已挖好坟穴,置办好了丧服、丧具,顾好了吹手纸匠,扎好了牛头马面,只等他前来履行哈斯奇葬礼。 第二天,羊狗疯在众人拥簇之下,有人给他戴上孝帽披上麻衣,让他拖起丧棒,在一片鼓乐哀鸣、纸钱飞扬、香烟缭绕中跟在狗棺后恸哭了起来:“我的个狗爹爹呀……”他哭得十分动情,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既伤心又凄凉悲惨地哭喊声里绝对沒有半点假意,如同送葬自已的亲爹。旁边不少人还跟着落起了泪,特别是喜欢哈斯奇的那些小儿童,此刻不知是在怀念哈斯奇,还是在同情羊狗疯的可怜遭遇,竞也嚎嚎地哭了起来。羊狗疯此时行动缓慢,腚上挨了那么多板子也快不了,正好附合哭丧的节奏与进度。高甸元说治理这样的歹人,就不能心慈手软;二先生却说人出狗殡,过了,过了,有违天伦,有失常纲! 高甸元怎么也想不到,三年后这个祸害又侮辱了自已的心头肉,他跺着脚悔恨自已心太善,三年前不结果他留下祸根!都说行善积德,纯他妈胡说,我这是行善埋祸,再留他,我北粉坊家里好出人命了!这真是哑巴让驴啃了有苦难言,君子受小人气怒火难按,不铲除祸害拔掉毒根,我老粉坊没法活了!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兰花菊花,怎么办,怎么办?送官府惩办,搞得满城风雨,毁了女儿一世名声;让七狼八虎办如同捏死一只小鸡,只是声势太大,人多嘴杂保不住密,封不住口,这可是人命关天,闹不好要吃上官司,牵连儿子们;从外乡雇凶,只恐人心不测走露风声,前功尽弃……罢罢罢,自已的事情自已办,替哈斯奇报仇,给女儿雪耻!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想个万全之策,天衣无缝! 高甸元三天三夜没出门,第四天是仲秋节,跟往常一样该过节过节,该欢喜欢喜,七狼八虎都回了家,热热闹闹,举杯赏月,共庆仲秋团聚,吃过晚宴还要去看耍狮子、耍秧歌、舞龙灯、听大戏…… 村里有一套祖传的绝活舞狮子,在方圆几百里是绝无仅有的,比起当地四乡五邻的大秧歌,那是小巫见大巫,比大秧歌略高一筹,不过各有千秋,各有不同风格韵味。狮子要晚上舞,天越黑越好,主要是靠夜间灯笼火把,明灯腊烛,烘托氛围。特别是放起的烟花,在夜空中人们能看到无数飘着彩绸的仙女在散花,直到烟尽灰灭,仙女的身姿也渐渐消失,然后再继续投放,又一群仙女出现在夜空,反复投放,夜景十分壮观。被抬起的空中楼阁上,还有真人在唱戏,不过上面的人越轻越好,最好是儿童,因为他们身子轻,下面抬的人不费力。高新亭九岁起,就在上面打扮成小诸葛亮,搖着芭蕉扇子唱着京剧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一直被抬到十四岁。这时由四条汉子抬着大鼓,两条汉子抬着锅盖大的大铜锣,大锣小嚓、大鼓小鼓一齐鸣响,锣鼓喧天,顿时山揺地动,仿佛要把个村子抬到夜空。功夫把丈们翻上几个筋头,耍上几套拳路,然后手舞红色绣球,来到大狮子跟前,那狮子踏着鼓点正蠢蠢欲动,晃头仄脑,搖身摆尾,如箭搭弓弦。随着一声号子令,一对雄狮腾空跃起,然后落地翻身,先‘扑’向人群打开场子,锣鼓点更是敲得震撼人心,那狮子抖擞精神,显得威风凜凛,舞开一条人群通道,穿街舞巷,身后跟着蜂拥的人群,仿佛一条火龙把整个村子要游历了一番。平日里,这对狮子道具,趴在家庙祠堂里,只有到过年过节等喜庆日子里,这对狮子才被人们披挂出笼。 挤在人群中的羊狗疯无心去欣赏光景,一双贼眼紧盯着人群中被挤掉的帽子鞋,甚至还会乘机扯下几条围脖,每次村里演出,他都会有很大的收获。再乘人不注意,到祠堂供案上偷些好吃的,吃的用的都有了,他家也象其他人一样,欢欢喜喜过节,乐的大嘴婆厚嘴皮能翘上天。 袔堂里明灯腊烛,香烟缭绕,供案上瓜果梨枣、饽饽桃酥、鸡鸭鱼肉、大猪头、大羊头应有尽有。人们都相争去看耍狮子龙灯,大庙里空无一人,锣鼓声在沟南响起,听着依然格外清脆。一个高大身影从院门走进,直朝供案走去,然后将供案上的物品,不管生的熟的,一古脑向麻袋里装。 “高玉显,你好大胆,竟然敢偷祖宗的饭?硊下!” 突然,从侧面屏风处窜出高甸元,上前按着玉显的脖子,玉显扑通便跪在地上,他见是狗主人高甸元,一种怯意让他心惊胆颤。 “大老爷饶……饶命,俺爹妈好……好几天沒吃饭了,留着肚子就等着过节吃……吃这顿好饭!”羊狗疯头磕得如捣蒜,慌乱中称呼都差辈了。 “你还是个孝子啊,你知道偷供品会被挖心剁手吗?” “大爷……大……大爷哥饶……饶命!”羊狗疯头磕得如捣蒜。 “不过,今天你能在祖宗面前讲句真话,再能跟我去趟沟杨家村干点活,把杨朋玉给我送的莱阳梨、苹果、鸡、魚、月饼帮我抬回来,我就饶了你,今天这事劝且我什么也沒看见,再让你把这些东西送回家,我再把沟杨家给的那些礼品分给你一半!” “别说抬点东……东西,就是搬个山我……我也能搬……搬走!”羊狗疯说着欲起身。 “别忙,你还沒同着祖宗面讲真话,你要敢撒谎,祖宗、门神会让你天天晚上做噩梦,到了阴曹地府会用刀剁掉你的手,剜你的心!”高甸元说着用手指了指左右两个泥塑的亨哈二将。 羊狗疯看了看两个凶神恶煞手执刀枪的门神,颤抖着身子轻声问:“说……什么真话?” “祖宗问上些天,你在西岚山上有一大一小姑娘在山上摘枣,你干什么来?” “我……我说小的走,大……大的留下。” “留下大的干什么?” “这……这痒……痒痒,吃……吃小果。”羊狗疯说着,还抓了抓裤裆。 高甸元强压住心头怒火说:“噢,沒有撒谎,起来吧,祖宗说饶你了,咱俩去抬东西吧!”高甸元说着操起门后一条篇担。 月亮当空,眨着明亮的眼晴,远处的锣鼓声依然叮咚作响。十里柳林里阴森幽暗,四下空无一人,高甸元和羊狗疯又说又笑,不觉来到老鳖湾。 高甸元突然向走在前面的羊狗疯说:“你到老鳖湾先去洗洗你的脏手。” 羊狗疯说:“洗……洗手干什么?黑灯瞎火的也不去吃……吃饭,难道深更半夜的人家还……还管饭?” 高甸元说:“你刚偷了家庙里的东西,动了香火,不洗净手去抬礼品不吉利。” “大哥说……说得对。” 羊狗疯高玉显边说着,边借着月光踏着阶石,虔诚地下到老鳖湾水边。 高甸元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操起篇担,他稍微迟疑了片刻,女儿在山里遭凌辱的一幕,顿时冲进脑海:“去你妈的,你这个害人虫!” 随着山野里爆出一声歇斯底里地异样喊声,羊狗疯高玉显被身后的篇担狠狠地拍进水里。他在水里扑愣着拚命向岸上爬,却又被篇担捅出很远,一会功夫他便无力地失去挣扎了,水里打了个旋涡,一会便恢复了平静。 高甸元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腰间掏出烟袋点上一袋烟。月光下,淡淡的水平面里落进一珠银光闪烁的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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